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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玥阳
2024年10月10日,作家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韩国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作家。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韩江一直活跃在韩国乃至世界文坛,在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她已经凭借《素食者》《白》《少年来了》《不做告别》等作品获得或入围布克文学奖、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等众多奖项。作为一名出身文学世家的女作者,韩江已经以卓越的文学成就树立了其在韩国文坛的代表性地位。而在韩江的众多作品之中,《素食者》无疑是给她带来最多声誉的一部。
暴力与记忆中的“多声部”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对于韩江的评价是充满现实感的:“以浓烈的诗意化的散文,直面历史中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中的脆弱。”毋庸置疑,在韩江看似含情脉脉的书写中,暴力以及关于暴力的记忆始终占据中心,例如《失语者》中无处不在的语言暴力,《不做告别》中的集体暴力,以及《白》在暴力创伤阴影下的自我审视等。《素食者》更是如此,早在布克文学奖的答谢词中,韩江便提到这本书是为了探讨“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等问题。 在《素食者》中,对女性施加的暴力贯穿始终。对于暴力的描述并不是现实主义的,它以奇观式的、多声部对话的方式得以呈现,并延伸到了女性的生命体验,以及一系列女性主义命题。
女主人公英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丈夫以“不高不矮”“不紧不慢”“不长不短”“生怕惹人注目”来形容她。在这个毫无特征的女性周围,充斥着不同角色、不同角度下的暴力叙事,它们以不同的方式不露声色地存在于生活之中。首先是丈夫的视角。丈夫对妻子充满不屑与厌恶,在他的眼中,英惠平凡、毫无魅力,可以给他带来十足的安全感。丈夫从来不关心英惠。当英惠在彻夜难眠之后,“皮肤粗糙、披头散发、瞪着出血的眼睛”为丈夫准备早餐,她自己则“连筷子也不动一下”,丈夫立刻将其指认为“偏执症和妄想症”。此外,在丈夫的视角中,我们也看到了单位同事,乃至英惠父母所携带的暴力。作者描述了同事们在酒席间对英惠不露声色的鄙视,以及当英惠父母得知她不再吃肉时,全家齐心协力让英惠吃肉的惊人暴力场景。一如“胎记”部分姐夫对英惠丈夫的描述,他是一个“世俗且唯利是图”的人,他的目光代表的正是来自世俗社会的凝视。如果英惠是在抗争,那么在这一世俗的凝视中,英惠只能被视作病态的。在这一充满福柯意味的场景中,权力不断生产着疾病的名称,由此施展出强大的规训力量,携带着压抑与血腥的味道。
与英惠丈夫相比,英惠姐姐仁惠的视角要更复杂。姐姐仁惠并不是一个抗争者,她接受了来自世俗的规训,却又不断被其伤害,因而充满了矛盾性。她完全不能理解妹妹,也同样认为妹妹是一个精神病和厌食症的双重患者。在发现丈夫和妹妹的丑闻之后,她亲手将妹妹送进精神病院。当妹妹反复表达自己想成为一棵树的愿望,姐姐像妹夫一样视若无睹,并亲自见证了医生“挽救”妹妹生命的诸种手段。但与此同时,仁惠却又时时感到创伤的存在,丈夫的无视、妹妹和丈夫的双重背叛、肩负起照顾妹妹的重担……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宰制性的力量,让仁惠无处逃脱。
身体、分裂与新生
作为一个女性作者,韩江将现实中关于暴力的记忆转化为女性的生命体验。英惠作为《素食者》的主人公被塑造为暴力的承载者和反抗者。这一双重身份在小说中以英惠分裂的叙事视角来呈现。现实中的英惠是一个“失语者”,是一个让人陌生的、几乎无法交流的人。梦中的英惠则是一个英勇的独白者和呐喊者,她的梦重演了记忆中的种种暴力:“一个人迷了路”“恐惧与寒冷包围着我”“数百块硕大的、红彤彤的肉块吊在长长的竹竿上。有的肉块还会滴着鲜红的血”……她自己也参与了暴力:“我咀嚼着那块软乎乎的肉,咽下肉汁与血水”。肉隐喻着现实中的英惠,因此梦中的食肉经历使英惠决意展开反抗,从“素食者”部分的拒绝吃肉,一直发展到“树火”部分的不再吃饭,只需要浇水。她渴望重生为一棵熠熠生辉的树。
在女性主义的议题中,身体一直是重要的论域。早在成为女性主义重要命题之前,身体与文化的关系就已被讨论。福柯分析“被规训的身体”,布尔迪厄探讨文化“制造的身体”,他们都在强调文化对于身体的压抑和规训。而在女性主义的探讨中,强调女性身体的痛苦一直是女性反抗的一种外在表现。毋庸讳言,身体也是韩江非常重视的反抗武器。在《素食者》编后记中,韩江也特别提示了身体的病痛,提到写作《素食者》的时候,手指关节疼痛,手腕也在持续疼痛之中。像是某种隐喻,韩江以其病痛中的身体体验,完成了有关暴力的记忆书写,一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将暴力铭刻在身体的痛楚之上。英惠则是用自我摧毁的方式捍卫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权。其次,英惠在梦中的血腥场景引发了她身体的变形。在丈夫和姐姐的所谓正常视角中,英惠的身体变得瘦削枯槁、面目狰狞,呈现出极端的病态。在英惠姐夫惺惺相惜的视角中,英惠的胎记只有在新生儿的身体上才看到,她的身体充满魅惑,具有野性的生命力。而在英惠自己的陈述中,身体变化使自己拥有了刺穿一切的力量:“为什么我变得越来越瘦了?我变得如此锋利,难道是为了刺穿什么吗?”
在《素食者》不同视角的对话、冲突与交错之中,作品完成了犀利的交锋。英惠作出了决绝的选择:变成一株不吃肉的植物,付出生命,获得新生。在《素食者》中,韩江完成了自身的又一次反抗,尽管身体与疾病在女性主义的书写中已经有些老旧,但是作者的态度却格外真诚。当然,《素食者》仍然面临着同类主题作品都会面临的困境:身体的不协调、身体的疾病,特别是精神衰弱、厌食症等病症,这不仅代表了女性的反抗,也是父权社会所建构的女性气质中的固有元素,因此,英惠在反抗的同时,也可能出乎意料地维护了她所反抗的秩序。对此,不知英惠将作何解答。
(作者系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