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伊雯

　　作为长篇谍战小说《大世界》的番外篇，海飞的短篇小说《我们就此别过》在延续主体故事框架的同时，将镜头聚焦于李电影与吕大鹅这对被历史洪流裹挟的“小人物”，展现数十年后他们远离硝烟之后的平凡人生。当革命者的峥嵘岁月随黄浦江水一去不返，这些曾在历史中留下浅淡印记的普通人，终将在人世完成约定俗成的告别。步入暮年的他们早已淡出波诡云谲的谍战江湖，置身于“大世界”之外。而当聚光灯转向宁波城的万家灯火时，我们仍能在岁月深处聆听到爱与信念的回响。

　　这种视角转换颇具文学史深意。中国传统叙事往往聚焦于改变历史进程的英雄人物。海飞却将叙事主权交还给那些“被历史遗忘的在场者”——李电影放映机转动的胶片里或许记录过重要情报，吕大鹅纺织车间穿梭的纱锭可能编织过联络暗号，但他们的故事终究湮没在档案之外。这种对“非典型英雄”的持续关注，构成了海飞谍战宇宙的独特人文底色。

　　对于没看过《大世界》的读者而言，这篇番外本身便是一个完整的新故事。如何在简短篇幅里尽可能充分地补全故事背景，厘清叙事框架，带来沉浸丰满的情境体验，极为考验作者的叙事功力。小说以电影开篇式的笔法，寥寥数语便勾勒出1978年秋风萧瑟的宁波城：李电影与吕大鹅挽手从人民菜场归来，萝卜炖排骨的香气在氤氲热气中升腾。记忆与现实在此刻交汇——觉渡公社的旧事、民光电影院的胶片光影、28寸凤凰牌自行车承载的宣言，共同编织出跨越34年的时代图景。

　　时空折叠的技法值得细品。菜场归途的日常场景里，藏着三个时空维度的碰撞：1978年深秋的时空气息（萝卜炖排骨）、50年代建设新中国的集体记忆（觉渡公社）、1944年抗战时期的青春往事（凤凰自行车）。这种蒙太奇叙事，不仅构建出立体时空，更暗喻着个体生命与历史进程的共生关系——正如吕大鹅围巾上经年不散的樟脑味，既是私人记忆的载体，也是时代气味的标本。

　　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具有强烈的代号性质，暗含着人物的命运密码。男主李电影人如其名，大半辈子与电影打交道，从电影院放映员到甬剧团编剧，其创作的《大世界》曾名动甬城。女主吕大鹅如名字般质朴，在20世纪50年代后成为一名纱厂女工，终日辛劳憔悴，与其带有乡土气息的朴实名字相得益彰。鲜有人记得，十年前她曾是呼童街公馆里“像一朵移动的牵牛花”的“日本女人”秀子。原著《大世界》的主角朱三（化名陈昆）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与摩登闺秀唐书影上演着谍海情缘。而当唐书影带着养女远赴重庆之时，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动。

　　命名哲学在此显现出双重镜像。李电影的艺名指向其职业宿命，本名“李沪生”却暗藏上海往事；吕大鹅的俄文名“柳德米拉”（意为民众爱戴）与中文俗名形成东西方文化碰撞；而化名“陈昆”的朱三，其昆曲名伶身份恰与潜伏特工的“假面人生”形成互文。这种姓名符号的精心设计，使人物成为行走的隐喻，每个名字都是打开命运迷宫的钥匙。

　　如果说《大世界》是朱三与唐书影的主场，那么《我们就此别过》则轮到李电影与吕大鹅立于舞台中央。这番外篇通过视角转换，从配角维度关照主线故事，引入多维时空丰富《大世界》的谍战江湖，暗合海飞力图打造的“故事海”的创作理念。在故事的海洋里，澎湃的生命力量相互激荡，延展出无限的叙事可能。天南海北的人与事、情与理碰撞缠绕，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故事在时空的经纬中悄然萌发。小人物的人生本就如星河般璀璨，每个独立世界的主角都在自己的命运轨道上演绎着独特篇章。

　　回到小说，这篇番外实则讲述的是离别的故事。作者时而以上帝视角俯瞰烟火人间，时而以亲历者笔触直抵生命痛处。正如题记所言“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仅是为了瞬间的别离”，小说中的红男绿女在时代涡旋中相逢又离散，岁月蹉跎里无奈与遗憾已成常态。40年代，李电影尽管心有悸动，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吕大鹅的示好，此后数十年间两人的生命轨迹如平行铁轨般再无交汇。暮年重逢，二人重燃爱火憧憬婚约，命运却在婚礼前夕骤然收网——吕大鹅的急病离世让所有期许化作泡影。朱三与唐书影在新中国成立后欲以正式夫妻名分共度余生，却因朱三的原配妻子傅灿灿突然现世而横生变故。高洁、独立的唐书影在一个雪夜里不辞而别，徒留朱三在责任与思念中独自坚守。当他耗费半生寻得爱人踪迹时，阿尔茨海默症却抹去了他所有记忆。“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前者的死别与后者的生离，在时光的滤镜下都凝成覆水难收的惆怅。

　　这些浸透血泪的离别叙事，在迷茫追寻与孤独守望中交织出多维光谱，既传达宿命的哀感，也闪耀人性的辉光。小说将因缘际会的故事置于凛冬的语境，让月色与雪色成为贯穿始终的意象符号。吕大鹅确诊恶疾的那天是一个落雪的长夜，惨白的路灯下，两人相拥而立的身影在无常中触摸永恒；唐书影携女儿回到宁波，在火车站里见到李电影与吕大鹅，漫天飞雪模糊了数十年光阴；当众人终在纷扬大雪中重逢，跃动的火光照亮了生死惘然；吕大鹅在雪夜溘然长逝，于温暖和静谧中叶落归根。特别是在送丧队伍下山的场景中，落日余晖里的凝望与1944年宁波街头初遇形成互文——时光那头，姑娘的笑容永远甜美纯粹。

　　海飞曾言：“我不仅想讲述一个信仰坚定、主义永恒的故事，还想呈现一段复杂而令人感慨的人生。”从革命年代一路跋涉至今，谍战世界里的小人物们告别昔日芳华，回归宁静祥和的日常生活。历经世事浮沉，他们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对挚友的真切情谊，对爱人的守护与奉献始终如一。《我们就此别过》表层虽布满遗憾与伤怀，内里却涌动着完满的精神力量。纵然离别是人生的主调，在“世界”之外，永远跃动着不灭的爱与信念。（林伊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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