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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俊珺
牧溪,中国绘画史上谜一样的名字。
近日,他的传世之作《六柿图》与《栗图》在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罕见亮相。
牧溪是对日本美术影响最深,也最受日本人喜爱与推崇的中国画家。数百年后回望他朴拙又空灵的笔墨,他究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牧溪《潇湘八景图》之《渔村夕照图》局部 日本根津美术馆藏
牧溪《六柿图》日本大德寺龙光院藏
一幅画撑起整个展览
近日,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正在举办一场名为“禅之心”的特展,展品只有两件:中国南宋画家牧溪所作的《六柿图》和《栗图》。这两件作品分别展出三周,11月17日至12月10日先展出《六柿图》,12月8日至12月31日再展出《栗图》。两件作品只在三天时间里同时展出,也就是说,在展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幅画撑起整个展览。
自17世纪以来,这两幅名作从来没有离开过日本京都大德寺龙光院,它们被日本视为瑰宝,非但不能“出国”,即使在日本也鲜少展出。
这两幅看似简单的作品究竟有何独特的魅力?
初看《六柿图》,没有鲜艳的色彩,严格来说,只有水墨留下的黑与灰,也没有特别的物象,不过是六只平淡无奇的柿子。但就是这六只柿子,默默地传递着朴拙与简约的力量。深浅不一的墨色,使柿子形成一种微妙的明暗对比,彼此之间的排布看似随意,但仿佛又经过精心布局,大块面的留白带给人无限遐想。凝望这幅作品,能让人超越表象,忘记时间,获得内心的平静。
历经战乱,颠沛流离
在中国灿烂的绘画史上,牧溪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他就像一个谜,关于他的生平线索寥寥无几,我们甚至连他真实的姓名也无从知晓。
元代吴大素曾经写过一本《松斋梅谱》,这或许是历史上有关牧溪最长的文字记载:“僧法常,蜀人,号牧溪。喜画龙虎、猿鹤、禽鸟、山水、树石、人物,不曾设色。多用蔗渣草结,又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妆缀。松竹梅兰石具形似,荷鹭芦雁,俱有高致……”
美术史家徐建融根据中国及日本的相关研究材料,对牧溪的生平进行过如下考订:僧法常,号牧溪,俗姓李,蜀人。他生于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年轻时曾中举人。他受同乡前辈文人画家文同的影响,擅长画画。
绍定四年(1231年),蒙古军由陕西破蜀北,牧溪随着难民来到杭州,并与马臻等世家子弟相交游,后因不满朝廷的腐败,出家为僧。
出家后,牧溪并没有放弃自己钟爱的绘画,画了大量作品,包括罗汉、动物、山水等,并将自己对禅的理解融入笔墨之中。牧溪曾与一位来中国学习佛法的日本僧人成为同门师兄弟。这位日本僧人归国时,牧溪以《观音》《松猿》《竹鹤》三轴相赠,这组作品在日本画坛赢得了极高的评价,此后他的作品大量流入日本。
五十岁后,牧溪长期生活在杭州西湖边的六通寺。他目睹权臣误国、世事日非,据传因斥责权相贾似道而遭到追捕,只得隐姓埋名直至离世。
对日本美术影响深远
在元代留下的关于牧溪绘画的零星评价中,不乏“意思简当”“粗恶无古法”等语句,可见他的画不符合南宋的主流审美。为什么在今天被奉为瑰宝的作品在当时却不被画坛认可?
宋代是院体画兴盛的时代,院体画讲究求真与形似。用繁复的工笔逼真写实地描绘自然是当时画坛的主流,而牧溪的“随笔点墨,意思简当”自然不受欢迎,被视为“粗恶无古法”。
文人画的“创始人”之一苏轼反对院体画的写实,他认为“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他把画画视为文人的“墨戏”,重在直抒胸臆,表达笔墨意趣。牧溪与苏轼的绘画理念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一定的区别。前者更偏重在画中表现清幽空灵的禅意,后者则更注重文人精神的表达。禅画讲求顿悟,文人画重在抒发胸中的逸气。苏轼的文人画经过米芾、赵孟頫等诸多画家的持续发展后,渐渐成为画坛的主流,而禅画则逐渐处于画史上的陪衬地位。
牧溪生活的年代是日本的镰仓时代,也是中日两国贸易繁荣的时期,他的作品大量传入日本后,画中的那份清幽与空寂俘获了日本人的心,被日本最权威的艺术鉴赏家鉴定为上品中的上品。这与日本当时的文化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中国的禅宗在镰仓初期传到日本,到了镰仓中期,日本形成了自己的禅宗。牧溪那充满禅意的笔墨为日本绘画推开了前所未见的意与境的大门。日本有一位御用画师因酷爱牧溪而号“自牧”,还有大量作品因模仿牧溪的风格被称为“牧溪样”。
牧溪的代表作《潇湘八景图》对日本美术史产生了巨大影响,八景图中的一些画面成为日本庭园设计的起源,而《日本国宝全集》更是将牧溪称为“日本画道之大恩人”。进入战国时代后,《潇湘八景图》被各方势力争夺,如今的《潇湘八景图》只剩四景,《烟寺晚钟图》藏于东京白金台的富山纪念馆明月轩中,《渔村夕照图》藏于东京青山的根津美术馆,《远浦归帆图》藏于京都国立博物院,《平沙落雁图》藏于出光美术馆,全都被日本人视为珍宝。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是牧溪的“粉丝”,他曾经谈道:“牧溪是中国早期的禅僧,在中国并未受到重视,似乎是由于他的画多少有一些粗糙,而他的画在日本却受到极大的尊重。中国画论并不怎么推崇牧溪,这种观点当然也随着牧溪的作品一同来到了日本,但是日本仍然把牧溪视为最高。”
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曾在一次演讲中这样说道:“牧溪的画有浓重的氛围,且非常逼真,他将这些包容在内里,形成风趣而柔和的表现,是很有趣的、很有诗韵的。这是最适合日本人的爱好、最适应日本人纤细的感觉的。”
重新发现牧溪的力量
牧溪离世数百年后,“明四家”之首的沈周偶然间看到牧溪的《水墨写生图》,给出了“回视黄荃、舜举之流,风斯在下矣”的极高评价。此后的徐渭、八大山人也深受牧溪的影响。时至今日,不少画家依然继承着牧溪的绘画传统,在墨色中追求对心中所悟的表达。
有趣的是,19世纪的英国画家透纳与13世纪的牧溪在光影方面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在《潇湘八景图》中,牧溪用最朴素的水和墨绝妙地展现了潇湘地区的湿润之气与空蒙之光。而透纳一直迷恋对大气与光影的描绘,擅长捕捉海上的光与气。两人的画面中都带有对含蓄叙事的微妙表现。而且,他们的艺术价值最初都不被认可,牧溪被评价为“粗恶”“诚非雅玩”,透纳则一度被认为是“粗糙的”“丑陋的污点”。牧溪在日本迎来了知音,透纳则被后来的印象派尤其是莫奈所推崇。
意大利画家莫兰迪一辈子执着于画瓶瓶罐罐,也有“画僧”之称。而莫兰迪曾经就读的博洛尼亚美术学院就收藏有牧溪的作品。欣赏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时,会不由得联想到牧溪的《六柿图》,两者有着超越时空的相通之处。柿子看似随机摆放,实则颇有禅意。每个柿子所用的笔墨、虚实都不尽相同,淡逸、简朴,充满古拙之气。而莫兰迪的瓶瓶罐罐被抹去了阴影,似乎也被抹去了时间,它们不够完美和真实,缺少层次与对比,没有鲜艳的颜色和优美的造型,也没有黄金分割构图,却是超真实、超完美的,最接近物象的本真。莫兰迪的画看上去总是那么平和、不张扬,静静地释放着朴实的震撼力和直达内心的优雅。
伟大的艺术品都有着撼动心灵的力量,这种力量能跨越时间、跨越地域。八百年前,牧溪将心中所悟流入笔端,他没有刻意为那个纷乱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声音,却在无意中为无数看过他画的人带来片刻的安宁,这或许也正是《六柿图》在此时重现于世人面前的意义所在。(陈俊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