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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 伟
我国古代小说渊源久远,魏晋六朝时期的志怪志人小说,不论是搜奇记异,还是掇拾旧闻,终不脱实录精神,且多为丛残小语,属于发展的初期阶段。到了唐传奇,小说创作才真正进入自觉与成熟。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说:“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不仅道出了唐传奇的创作背景,更是精准地概括出了唐传奇的文体特征与艺术特色。特别是诗意笔法的运用,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诗化风格,从而使传奇作品洋溢着诗的审美意蕴。
人物形象塑造的“诗笔”运用
虚与实,既是一个哲学宇宙观问题,又是一种艺术实践的尺度。宋人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以虚为虚,就会陷入纯粹的虚无主义;以实为实,就会机械僵化,全无生气;唯有化实为虚,才能产生无穷的意味。虚实相生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重要艺术手段,这种“诗笔”移植到唐传奇的写作中,首要的贡献就是创造了众多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唐传奇在塑造人物时,通常是截取人物的几个重要生活片断,而把另外一些内容、事件省略,留下大量空白,让读者通过想象自己去填充。化实为虚,由虚入实。如沈既济《任氏传》描写任氏,仅有“容色姝丽”四字正面叙写任氏之美,并无具体的描摹刻画,但其美貌却如在目前,原因就在于作者全从侧面烘托,从虚处着笔,写郑六一见钟情、不能自已,“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更为精彩的是,韦崟派遣家僮秘密察看之后两人的一段对话,先问之“容若何”,家僮答之“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简单的一问一答,任氏的绝美之姿已经跃然纸上。接着又不厌其烦地拿出其他佳丽进行对比,特别是吴王之第六女,“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但即便如此美貌,与任氏比起来,仍“非其伦也”。所有这些铺叙,没有一处正面描摹,全从虚处落笔,由虚入实,这正是诗歌意象创造中的虚实相生之法,不由得让我们联想起汉乐府中《陌上桑》对秦罗敷美貌的描写,二者可谓异曲同工。
再比如裴铏的《昆仑奴》,虽然磨勒是小说的主人公,但是读者读完全篇,对其所知仍然甚少,他究竟从那里来,如何具有这样超常的本领,最后又怎样生活,等等,这些问题小说中都没有交代,但人物的形象却因此而具有了巨大的张力,那些空白点召唤着读者的参与,每一个读者都会用自己的审美经验来填补这些空白,而正是阅读接受过程中审美意象的再生成,赋予了小说更深沉的审美意蕴。其他像《柳毅传》《莺莺传》《无双传》《虬髯客传》等作品,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都充分利用了虚实相生之法,使人物形象生动饱满,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叙事节奏的“诗笔”推动
中国古代诗歌向来长于抒情,但也并不排斥叙事,只不过并不聚焦于事件的完整,不追求时间序列上前因后果的铺叙,而讲究取舍剪裁,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叙事策略。这样的“诗笔”在唐传奇的写作中有所体现,形成了中国古代小说独特的叙事节奏与韵律。
具体说来,一是注重情境的塑造,通过情境氛围的渲染,为人物活动提供特定的时空场景,从而表现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突显人物的性格特征,演绎人物的不同命运。如许尧佐《柳氏传》中,描写经历种种劫难的柳氏与韩翊在道政里门偷偷短暂相会,接着写道:“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短短几句话,创设了一种凄楚迷离、哀伤婉转的情境,渲染了伤心欲绝的别离氛围,一“回”、一“挥”、一“摇”之中,柳氏的满腹伤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回味无穷。此外,情境的塑造,还有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如李朝威的《柳毅传》,当宫中得知龙女的遭遇后“皆恸哭”,洞庭君听了非常惊慌,赶紧告诉左右的人:“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钱塘君还没出场,其性格已经宛然可见。接着描写钱塘君的离去,“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乃擘青天而飞去”。文辞华艳,极尽铺排,创设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情境,而这种情境除了能够烘托钱塘君的勇猛,更有力地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这里对钱塘君如何听到侄女的不幸遭遇、如何决定去复仇、如何与对方交战直至救出侄女,没有任何直接的叙述或描写,仿佛有意切断故事的链条,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点,但读者自能通过情境的创设而想象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
二是通过空间的交错与转换,把空间意象与事件发展的时间进程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有别于历史叙事的节奏之美。不是在时间的线性流动中铺展故事情节,而是更多地在空间的交错叠加中,潜在地暗示情节的矛盾、冲突与发展变化。比如堪称唐传奇压卷之作的《霍小玉传》,故事情节波澜起伏,高潮迭起。但是其情节的组织和推进既非建立在线性时间链条上,也不是建立在人物性格发展变化的基础上。故事开始就写李益寄居长安,“思得佳偶,博求名妓”,鲍十一娘的出现推动故事进入下一个叙事空间——胜业坊霍小玉宅院,二人在此展开了一段短暂而甜美的爱情生活,这其实也是胜业坊的空间存在所决定的。当李益“以书判拔萃登科,授郑县主簿”,故事的时间链条至此被突然切断,新的叙事空间横空插入,推动故事朝另外的方向演进:李益离开长安去赴任,并回洛阳省亲,依母之命与表妹卢氏定下婚娶之约,转瞬便背弃了与霍小玉的盟约。后面的情节,如豪士帮助霍小玉与李益见最后一面、李益迎娶卢氏、对妻妾的无端猜忌等,也无不是依靠空间的转换推动情节的发展。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看,整个故事不是在时间链条上依照因果关系而发展变化,而是借助空间的交错与转换,在平行化的不同空间背景上,演绎人物不同的命运遭际,从而完成小说叙事的时空转化。
含蓄情感的“诗笔”表达
诗歌表情达意的含蓄性和暗示性不仅是一种审美特征,也是一种艺术境界。唐传奇中“诗笔”的运用,同样体现出含蓄蕴藉的艺术追求。那些优秀的传奇作品或哀婉凄绝,或荡气回肠,无不以情动人,绸缪婉转,令人回味。不论是小说中人物的痴情,还是创作主体的情思,都不是直露式的宣泄,而是充分体现出诗歌抒情的含蓄蕴藉之美。
如李景亮《李章武传》对人鬼之恋的描写,感情真挚,催人泪下。特别是对王氏的感情描写,含而不露。比如王氏鬼魂与李章武相会之际的一系列动作语言描写,极力烘托出王氏真挚热烈的感情。“与章武连臂出门,仰望天汉,遂呜咽悲怨。”“连臂”可见依依不舍,“呜咽”正显悲情难抑。随着黎明即将到来,两人彼此赠诗达情之后,终于迎来最后分别的时刻,王氏“行数步,犹回顾拭泪云:‘李郎无舍念此泉下人。’”这一回眸间蕴藏了多少愁思与哀怨,虽然用字不多,却言简意丰,含无尽的悲情于举手投足之间,读来让人悲不自胜。感情到此似乎达到了高潮,可是作者却于无声处再起波澜——虽阴阳两隔,无法相见,可是王氏却“冒阴司之责,远来奉送”。小说中虽然没有对王氏的内心情感作直接刻画,但是三言两语、一举一动之中无不饱含着炽热的真情,这样的含蓄之美正是“诗笔”艺术特色的体现。
除了小说中的人物情感,作者主观情思的表达也往往十分含蓄,并不直露,而是借虚幻的故事或暗示、或讽刺,曲尽情意。比如皇甫枚的《王知古》,通过王知古遇狐精的故事,反映了当时藩镇的专横跋扈。张直方称霸一方,暴戾残忍,显然是作者批判的对象,但作者在文中并未直接表露自己的态度与情感,就是对张直方残暴跋扈的刻画也多采用烘云托月之法。比如张直方到东京后,“既不自新,而慢游愈亟”,接着作者运用夸张的笔法进一步揭露其残暴,“洛阳四旁翥者走者,见皆识之,必群噪长嗥而去”,鸟兽尚且如此惊惧,人民的水深火热也就可想而知。整篇文章,作者对张直方没有任何直接的评判,但是作者的感情态度是显而易见的,批判的锋芒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因为“诗笔”手法的运用,更显犀利深刻,同时也彰显了传奇小说表情达意的含蓄之美。
总之,“诗笔”的运用,使唐传奇呈现出明显的诗化特征,而这一点是传奇小说最为独特的审美特征之一,并为后世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滋养。
(作者系辽宁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