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 勇

　　中国现存348个戏曲剧种，是历代演员在地域文化土壤中持续创造的结晶；数百个戏曲流派的诞生，植根于演员对表演程式的个性化突破；即便同一部经典老戏能跨越百年反复上演，亦离不开不同时代演员的创造性诠释。

　　但在当代戏曲生态中，一系列的矛盾正撕裂这份传承：某些本应是艺术创新主体的戏曲演员，丧失了自主创造角色的能力。这种创造力的消解，不仅让演员失去艺术个性，更制约了戏曲多元发展。

　　10年前，浙江多数民间剧团的日常演出中，路头戏往往占据总场次的50%以上，作为台柱子，要会演20多台剧本戏，起码能熟记200至300本路头戏。而今天，这一数字正快速萎缩。因为新生代戏曲演员大多不知“路头戏”为何物：专业院团无人通晓，民间剧团的掌握者也日渐稀少。于是，这种借助历代艺人创造的“赋子”（戏曲即兴创作的固定套路与素材库）作为原始素材、现场编演的即兴创造能力，可能消亡。

　　我们早已演惯了“按既定规范”演绎的剧目。舞台上的一切皆被严格框定：何时用音乐开幕、何时起光、何时收光，乃至光的亮度，均有固定标准。至于演员的表演规范，则更为细致：伴随哪段音乐上场、走几步、行至何处、唱几句唱词、何时转身、何时落座，乃至哪个音乐节点与对手对视，都有明确且不可更改的要求。“技导”岗位的普遍设立，固然有话剧导演执导戏曲时，存在专门人员设计戏曲场面、动作与调度的客观需求的原因，但更大程度上，是源于演员对原创动作设计能力的缺失——一些演员擅长演绎传统戏，却难以独立完成原创内容的设计，只能依赖“技导”的指导。这种看似专业分工细化的现象，实则暴露了演员创造力的严重萎缩：不仅新的表演语汇难以诞生，连“耍翎子”“抖髯口”“变脸”“水袖”等一般戏曲传统技艺，也摇身一变成为少数人掌握的“非遗展示性绝技绝活表演”。一些演员陷入“只管演”的单一认知，认为无需关注受众反馈，更不必深度剖析角色内核，仅需按照导演或“技导”的要求，精准完成走位、掌握预设唱腔即可……于是，演员从剧目创作的核心参与者，降格为被动的“艺术执行工具”。“标准演出件”被流水化生产与应用。

　　衡量戏曲演员艺术成就的终极标准，从来不是技艺的“标准化复刻能力”，而是创造力赋能下的“个性化艺术表达”。从昆曲“水磨调”的唱腔革新，到京剧“皮黄腔”的板式创构，再到越剧“四工调”向“尺调腔”的演进，每一次剧种声腔的突破，皆源于演员的艺术探索；京剧“四大名旦”以各自风骨重构旦角表演体系，越剧袁雪芬、傅全香等流派创始人用声腔定格时代审美，评剧演员新凤霞以生活化表演拓展剧种边界，这些宗师级人物的核心竞争力，无不是传承基础上的创造性突破。“标准演出件”的形成，绝非戏曲成熟的标志，而是艺术活力的桎梏。戏曲的传承与发展，关键在于演员，而演员创造力的高低，直接决定着戏曲发展的高度——当演员的创造力被“标准”禁锢，戏曲便失去了随时代生长的可能，也就失去了未来。

　　破解“标准演出件”的发展困局，核心在于重构以创造力为核心的演员培养与创作生态体系。创造力与一般能力的本质区别，在于其新颖性与独创性，其核心构成是发散思维。有学者认为，当发散思维外化为行为时，便彰显了个人的创造能力，具体表现为“三性”：（一）变通性：思维能随机应变、举一反三，不易受功能固着等心理定势的桎梏；（二）流畅性：反应迅捷且多元，能在较短时间内输出较多观念；（三）独特性：对事物持有与众不同的独到见解。这“三性”恰恰是戏曲演员传承发展戏曲艺术的关键要素。戏曲发展离不开编剧的文本支撑、导演的整体把控，亦需要音乐、服装、道具等各环节的专业赋能，但所有协作都应明确演员的主体地位，围绕“激活演员创造力”展开，让创作回归演员本身，在坚守传承底线的基础上，赋予演员更大的艺术自主权。从人才培养来看，戏曲院校应打破“重技术轻创造”的固化模式——不能仅凭“唱得像”“翻得多”“飚得高”就定义优秀演员，而应增设“唱腔设计”“形体设计”“角色分析”“即兴表演”等课程，让学生在扎实掌握“四功五法”的同时，理解创造力的内涵，以及其对戏曲艺术与剧种发展的核心价值；从院团创作机制而言，要恢复传统“演员参与制”（在传统戏曲创作中，演员始终是核心主体，剧目编排皆围绕演员展开，即常说的“为演员写戏”“为演员创排”，这一点在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有明确记载）。在剧目研发阶段，应吸纳主演参与剧本打磨与身段设计，实现演员从“被动演绎者”向“主动创作者”转型，最终构建“以演员创造为核心、多方协作赋能”的良性生态；更为关键的是，需要构建包容“个性化艺术表达”的戏曲行业评价与生存生态。戏曲艺术的魅力，本就蕴含于“千人千面”的表演个性之中，同一出《霸王别姬》，梅兰芳诠释的虞姬温婉悲情，尚小云塑造的虞姬刚劲决绝，这种表演差异正是戏曲艺术丰富性的核心来源。要鼓励演员在坚守戏曲本体特质的框架内，大胆探索个人艺术风格；在各类戏曲赛事评审中，应强调“传承基础上的个体表达”，推动“规范”与“创新”共生，为“非标件”的生长提供充足空间。

　　演员从“标准件”回归“创造者”，本质上是回归戏曲艺术的核心发展规律。在文化多样化的今天，戏曲既需要保留经典的“标准版本”以传承文脉，更需要依靠演员的创造力衍生出“个性化版本”以拓展受众，探寻剧种发展的更多可能性。戏曲剧种的存续，依赖于各剧种演员对本土文化的创新转化；流派的传承，依靠后辈演员在宗师艺术基础上的再创造；老戏的常演常新，更源于不同时代演员的个性化诠释。（沈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