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
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孙承健
一纸《马关条约》,改写了1895年后的台湾命运。清廷颓然退场,台湾坠入殖民的漫漫长夜——那道海峡,自此成为割裂历史的深邃伤口。正是在这片被遗弃的山河之上,面对殖民者以暴力镇压、“伪善文明”与文化渗透为卑劣手段,蓄意构筑的掠夺秩序,雾社的群山始终在沉默见证:当异族的铁蹄终要碾碎祖灵栖居的整片森林,当压迫抵达绝境、一场明知必败的起义成为整个族群对存在意义的终极诘问,《赛德克·巴莱》便不再是一部战争史诗,而是一场以灵魂撕裂为代价的文化血祭。世代生息于这片土地的赛德克族群,以举族之生命和鲜血,赎回的并非仅仅是土地,而是那个比生命更厚重的名号与尊严——“赛德克·巴莱”,即“真正的人”。殖民者话语中被污名化的“野蛮”,在此昂然升腾,化为向死而生、捍卫精神图腾与生存尊严的至高仪式。

殖民的本质即是系统性的掠夺。这不仅在于以暴力夺取土地与统治权,更在于其后以“文明”为虚假掩饰,以推行系统性文化灭绝为根本的秩序重构。这正是影片《赛德克·巴莱》的深刻之处——影片以1930年雾社事件为历史原型,真实而深刻地揭示出,日本殖民者如何通过强制推行殖民语言、篡改历史叙事、规训生活习俗、压制传统信仰等一整套精心设计的精密“软暴力”机制,试图系统性消解赛德克族群的文化记忆与历史认同。这种“软暴力”的核心,旨在从灵魂深处抹去一个族群的身份印记,将其从文化根脉上连根拔起,使之沦为丧失身份根基与历史记忆的“无主浮萍”,从而为“合法化”的永久殖民统治与资源掠夺铺平道路。
正是在这种历史再现的基础上,影片抛出了一个直击本质的哲学质询:当一个民族的文化与生存方式被彻底否定、其精神根基被暴力篡改乃至斩断,当基于祖灵信仰、狩猎传统与“赛德克·巴莱”身份认同的族群骄傲,被彻底践踏为尘埃,死亡是否能成为通往终极尊严与祖灵怀抱的唯一“彩虹桥”?这一质询不仅指向雾社的山林,指向赛德克族群的命运,更叩问着所有遭遇文化灭绝威胁的民族与文明——尊严的底线何在?文化的存续是否比生命本身更重要?而在当下时代,当历史的伤痕仍未完全愈合,所有曾遭受侵略与文化压迫的民族,在回望历史、反思创伤、守护和平的过程中,又该如何捍卫自身的文化根脉与尊严底线?这或许正是《赛德克·巴莱》超越历史叙述,最具时代性与反思性的核心价值。
《赛德克·巴莱》对历史复杂性的忠实呈现,并未止步于表层的“压迫—反抗”的简单化二元叙事。在长达四个半小时的叙事中,影片巨细靡遗地铺陈出一个族群文明被系统性瓦解的渐进过程:从初期的武力镇压确立殖民霸权,到以“文明开化”为名、针对族群文化根基的粗暴改写,最终将压迫渗透至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褶皱——剥夺狩猎权利,实则剥夺了赛德克族的经济自主权与男性成年礼的核心载体(狩猎是其成年仪式的关键环节);砍伐部落圣树,等同于斩断了族群与祖灵沟通的神圣纽带;禁绝纹面习俗,则抹去了族群身份最直观的图腾标识与荣耀编码。
而这种压迫从未局限于表象化的再现,更具象为日常肌理中的持续屈辱——小巴万因在学校跑步超越日本孩童,惨遭日本教师毒打,殖民的优劣等级序位从孩童的游戏中便开始铭刻;赛德克族壮汉在悬崖峭壁间肩扛沉重原木、险些坠崖,却因微小失误遭日本监工吉村的打骂训斥,甚至被克扣微薄薪水,被殖民者的生命与劳力价值被贬损至尘埃;原本属于族群内部的猎场之争,被日本孩童骤然宣告“全是日本人的”,殖民霸权对生存空间的吞噬与侵占,已然渗透至孩童认知;日本监工在赛德克族人的婚礼上肆意施暴,最终引发族人的本能反抗。这些看似零散的日常暴力及其情节构建,实则是殖民权力对族群生存尊严的持续碾压,为最终的起义埋下了必然的“引线”。
在人物塑造层面,影片并未将莫那·鲁道及其族人塑造成扁平化的英雄图腾,而是通过这一系列“文化瓦解—日常屈辱—本能反抗”的递进情节,完整呈现了一个多层次、渐进式的压迫与反抗逻辑——尤其是对主人公莫那·鲁道的塑造,从桀骜不驯的族群头目,蜕变为目光如炬、内心深邃的起义领袖。反抗并非源于一时冲动,而是族群文明与生存尊严被持续侵蚀后的必然爆发。
而就电影叙事本身而言,人物塑造始终无法脱离具体的人物关系——没有孤立的鲜活个体,只有值得玩味的关系张力。影片对人物关系复杂图谱的构建,更具思辨张力:不同族群分支的头目铁木瓦力斯(屯巴拉社)与莫那·鲁道的对立,代表了被殖民者内部最残酷的分裂——前者选择忍辱负重以期族群存续,后者则卧薪尝胆,誓言以鲜血换取灵魂的自由,这些看似相悖的选择,实则同为殖民压迫下求存意志的悲怆变奏。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两场核心对话堪称全片最具哲学思辨张力的戏剧性场景:一是同为日本警察的赛德克族人达奇斯·诺敏(花岗一郎)与达奇斯·那威(花岗二郎)在空手道训练场的同族对话,无论是空间场景的设置(这一空间选择本身即具隐喻——殖民强权规训与族群原生文化的隐性对抗),还是具体的对话内容,都充分显现出对话者复杂的心境,既是对族群存亡的担忧与自我存在的压迫感,也是对“殖民文明”的盲目期许,更隐含着对那些迷失于殖民话语、沉浸在“被殖民快感”者的现实批判。这种批判更具超越性,在隐喻层面可谓直指当下。二是族群头目莫那·鲁道与达奇斯·鲁道在猎场围绕“生存优先”与“灵魂自由”的核心交锋。两场戏以“身份认同”为核心形成互文,前者聚焦“被同化者的内部困惑与自我背离”,后者直指“传统领袖与同化者的理念碰撞”,精准勾勒出殖民语境下赛德克族人的认同困境与精神撕裂。
正是基于这种身份认同的撕裂与求存意志的碰撞,电影的核心冲突围绕“野蛮”与“文明”的深刻辨析而展开。在殖民者的掠夺性话语中,赛德克人是需要被驯化的“野蛮人”;而在赛德克人的信仰体系里,失去猎场、无法成为“真正的人”(赛德克·巴莱),则意味着灵魂的死亡。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彩虹桥”意象,并非简单的灵魂归宿,对赛德克人而言,只有真正的勇士,死后才能通过彩虹桥与祖灵相聚。这种信仰并非鼓励无谓的杀戮,而是将勇敢与尊严置于生存的最高位——它捍卫的不是暴力本身,而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底线。当莫那·鲁道说出“如果文明是要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让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时,他正是在用殖民者话语中的“野蛮”,颠覆其虚伪的“文明”叙事,捍卫族人作为“人”的尊严与终极意义。
影片对暴力的展现,始终秉持着一种冷静的真实与近乎残酷的凝视:赛德克人血祭式的突袭、日军毒气弹(糜烂性炮弹)的灭绝性报复,乃至割取殖民者首级这一古老的“血祭习俗”,镜头皆未加修饰或回避。这种直面血腥的影像书写,固然挑战着和平年代观众的心理防线,但其背后,是创作者对历史真相的敬畏,更是对暴力双重本性的深刻揭示:既是殖民压迫最赤裸的表现形式,也是被压迫者夺回主体性的绝望手段。尤为震撼的是,影片并未回避起义中涉及妇孺的道德荆棘地带——包括自决的族中妇女与被卷入的日籍学童。这些情节绝非为暴力辩护,而是将观众拽入一个伦理失效的历史情境:当一个文明的伦理根基被暴力斩断,当“活下去”本身已成为一种屈辱的背叛,那些基于和平时代的道德律令,是否还能丈量深渊边缘的生死抉择?
而殖民统治最卑劣的破坏力,不仅在于对个体尊严的碾压,更在于对族群关系的蓄意撕裂——利用族群矛盾、威逼利诱挑起同胞相残,是日本殖民者“以蕃制蕃”的卑劣伎俩,更是殖民压迫下族群撕裂的悲剧性结果。铁木瓦力斯的选择与结局,并非简单的“数典忘祖”,而是殖民强权下求存意志的畸形呈现——他试图以忍辱负重换取族群存续,却最终沦为殖民工具与族群冲突的牺牲品。这一结局的悲剧性,恰恰印证了殖民统治对人性与族群关系的彻底扭曲,而非简单的道德审判。正是这种对历史复杂性与人性灰度的毫不妥协的凝视,使影片摆脱了简单的基于二元对立的善恶叙事。而这份历史厚重感与人性深度,更让影片成为一部撼动灵魂、叩问存在本质的现代悲剧——它迫使我们在回望血色历史时,不得不审视“文明”叙事背后可能隐藏的“野蛮”,其本质正是暴力与傲慢。
片尾,幸存的赛德克妇女在悬崖边吟唱祖灵之歌,集体走向自我选择的死亡。这一凄美而决绝的场景,将殖民者的“暴力统治”与赛德克人的“尊严抵抗”同时推至悲剧的顶峰。她们的选择或难被现代世俗价值观完全接纳,却以最极致的方式宣告:人的尊严,族群的尊严,其价值有时可以超越生命本身,更值得捍卫。
从更宏观的价值维度来看,作为华语电影史上里程碑式的原住民史诗,《赛德克·巴莱》的意义早已超越电影艺术本身。影片传递的核心价值观极具启示性:对一个民族而言,肉身可殒,魂魄不可丧。失去猎场可以抗争,失去纹面可以坚守信仰,但若失去关于何为“真正的人”的传统祖训与集体记忆,便意味着族群灵魂的彻底死亡。这不仅是历史教训,更是一种尖锐的现代性启示:任何时代,文化记忆的崩塌都是比肉体消亡更彻底的毁灭。正是基于此,影片将核心冲突升华为“灵性生存论之战”,当雾社起义的硝烟在影像中散尽,彩虹桥的意象却始终悬浮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它不仅是赛德克族人的灵魂归宿,更是民族文化记忆的精神图腾。影片对历史的忠实呈现,本质上是一场“文化记忆的重构”:在殖民话语试图将雾社事件简化为“野蛮叛乱”的漫长岁月里,《赛德克·巴莱》以影像为媒介,视觉化再现那些曾经被遗忘的族群创伤,还原被扭曲的历史真相,让赛德克人的尊严与反抗,重新进入集体记忆的谱系。这种记忆重构并非简单的“历史复现”,而是通过个体命运的细腻刻画与赛德克群像的书写,让抽象的历史创伤转化为可感知的人性体验,使观众在共情中完成对历史的重新认知。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