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 悦

　　2025年11月，评剧戏曲电影《庚娘》获第二十一届中美电影节“年度最佳戏曲电影奖”。该片由天津电影制片厂有限公司、天津市评剧白派剧团与天津市天影文旅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由王冠丽主演。

　　电影《庚娘》改编自中国古典小说《聊斋志异》中的同名故事，故事中庚娘随丈夫金大用举家躲避战乱，途中遭遇强盗王十八。王十八觊觎庚娘美貌，设法与其同船而行，并将金家三人推落江中，胁迫庚娘成亲。庚娘假意应允，并借机杀死王十八，自己投水自尽。停灵之际，庚娘被盗墓人搭救复生，后与同样获救的丈夫重逢。这一故事的情节曲折跌宕，具有传奇色彩，此前曾有京剧、秦腔、河北梆子、评剧、川剧等不同剧种的戏曲版本流传。电影《庚娘》正是以白派评剧为基础，力图在戏曲的“写意美学”与电影的“写实张力”之间寻求一种创新表达的可能。

　　影戏互文：叙事时空的影像转化

　　就本体特征而言，传统戏曲艺术基于舞台化的写意呈现，具有虚拟性、程式性特征。而电影则基于一种再现真实的诉求，追求叙事的连续性与时空的完整性。因此，如何在戏曲的“写意化美学”与电影的“写实化诉求”之间寻求一种平衡，是戏曲电影创作者一直要面对的核心问题。电影《庚娘》通过镜头分切与布景写实的方法，小处写实，大处写意，既保留了戏曲叙事的艺术特性，又突破了原有舞台的限制，把戏曲舞台上的写意空间，转变为兼具戏曲美感和现实质感的影像空间，为观众带来了独特的视听体验。

　　影片在场景设计上，融合了原剧目舞台构图与现实场景，并在服装、道具与布景等细节上追求准确。导演有意识地运用电影的场面调度，将人物表演与空间形态全方位展示给观众。例如，在表现金大用一家于逃难中与王十八相遇时，影片采用山林实景进行拍摄，营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当金大用唱道“君王无道，兵荒马乱，黎民百姓，流离颠连”，影片以悲怆的白派评剧唱腔为声源，以实景拍摄的百姓逃难为视觉画面，其中穿插难民脚踏石头过河的特写镜头，通过唱词的诗意哀叹与画面的现实惨烈，强化了影片的悲剧氛围。

　　再如，影片使用过肩正反打镜头拍摄金城中与王十八的对话，模拟人眼观察互动时的自然视角，让观众直观感知到角色之间的情绪交流与空间关系，暗示看似和谐的画面下暗藏的危机。在此过程中，还穿插庚娘默默观察思索的面部特写镜头，通过捕捉其面部表情变化，增加影片的紧张感。庚娘细心提醒丈夫金大用提防王十八过分殷勤，不可与之同行时，她唱道：“此人的言行甚是诡秘，盯看为妻，色眼迷离……”其间穿插两次黑白闪回镜头，淡入淡出，呈现的是王十八的丑恶嘴脸，突破了评剧舞台叙述的局限性，既彰显了庚娘的冰雪聪明与谨慎周全，也呈现了庚娘苦劝丈夫，但丈夫一意孤行的焦虑心境。

　　王十八在船上逼迫金大用一家落水的这一场戏，在原剧目的舞台表演中，只有船形的舞台布景，其余的表演需要演员移步换景完成。如在表现落水时，由演员从船上跳下并快速从芦苇掩映中离开舞台，这一表达方式需要观众发挥想象。而电影《庚娘》则采用数字技术构建虚拟现实，呈现了月天风高，江心孤舟的画面，并增加了船尾、船中、船的头场面调度，以及推、拉、移等镜头语言。在金大用与父母落水时，还分别增加了落水镜头与水下镜头，增加了落难叙事的视觉效果，补足了舞台表演的受限之处。同时，光、色、造型、构图与演员的表演动作相融合，把各个人物的表情与心理恰如其分地呈现出来。

　　再如，庚娘与丈夫金山寺重逢的段落，也突破了原剧舞台空间限制，通过真实外景拍摄二人三次上下石阶的擦肩而过与互相试探，巧妙地构建了经历生离死别的夫妇险后重逢的叙事时空，并以高速摄影表现其最终相认时惊喜、悲痛与兴奋的复杂心情。可以说，舞台平面化的场景在电影中转化为具有冲击力的视觉表现，丰富的镜头语言与蒙太奇的技术则引导观众进入情境，电影的写实与戏曲的表意在此达成了一种平衡。

　　以情动人：人物心理的视听赋形

　　白派评剧以中低音区为主，以低弦低腔、含蓄深沉著称。白派的气口功夫使其唱腔细腻连绵，同样特擅长运用反调慢板、婉转润腔表现人物的复杂情感。与此同时，白派评剧在表演上强调真实自然，注重通过表情、神态与微动作刻画人物内心世界。可以说，白派评剧具有北方民间曲艺的质朴、苍凉、深情的美学特质。白派评剧的程式功法与美学特征在电影中得以充分保留，并服务于人物形象塑造与内心外化。同时，影片还在此基础上，将人物心理空间进行影像化处理，构成了以情动人的氛围机制。

　　庚娘的复仇行动是影片的高潮段落，在表演方面，影片浓缩了舞台的程式化动作，采用镜头语言，从不同维度切换组合，增加叙事元素，通过刻画庚娘的内心世界的视听赋形增加其表现力与感染力。按庚娘的计划，成亲之日即是复仇之时。此时摄影机推向红色背景上的金色喜字，此后镜头平移，屏风背后隐约可见身着红衣的庚娘把匕首藏于柜中，藏好后又觉不妥，拿出来再次藏于床头。这里一个刀的特写镜头，使影片增添了悬疑感与紧张氛围。影片以道白与唱词揭示庚娘心声：“守清白免受辱历尽了艰险，时刻刻严防范，我度日如年（哎）。”“哎”字尾音拖长，如泣如诉，缓慢的节奏与叹息般的旋律强化了人物情感层次，配合庚娘微颤的手势与掩面的动作，表现了她忍辱负重、等待报仇时机的复杂心境。随即，庚娘化悲伤为愤怒，“紧要时必须是沉着果敢，装欢喜假亲昵，骗贼痴癫，我自幼读诗书，为人和善，今日里我要开杀戒，雪耻祭天（呐）！”庚娘双手抖袖，眼神坚定，此时的决心和斗志勃然而发。整场戏里，语言与动作一气呵成，动人的唱腔与道白，再辅以视听语言、镜头剪辑、美术布景与配乐音效等电影化方式，完成了庚娘心理空间的电影化视听赋形。白派评剧低回婉转的动态韵律与电影时空的延展特性，共同建构了虚实相生的视听美感。

　　庚娘形象的重塑及其当代价值

　　影片《庚娘》主要围绕庚娘与强盗王十八的智斗而展开，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与人文关怀，庚娘的遭遇也反映了明朝末年战乱时代的社会黑暗。庚娘的扮演者——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白派剧团团长王冠丽，她敏锐地把握了舞台表演与电影表演的分寸，塑造了庚娘临危不惧、聪慧果敢、有勇有谋、坚韧不屈的女性形象。

　　影片中，庚娘目睹全家被王十八所害后，孤立船边悲泣，想追随亲人投水自尽，被阻拦后，庚娘冷静下来道白：“我若一死，我家的大仇何人去报。”随即缓慢站起身来唱道：“见此情不由我左右思量，今日事真叫我难以主张……倒不如假应允，我把贼人哄骗，稳住他找机会铲除强梁。”庚娘强忍怒火与王十八约法三章，此举既暂保自身，同时也让王十八放下防备。影片表现了庚娘由悲恸转为沉着的情绪变化，内心的这种情绪，外化为了唱腔和动作，凸显了庚娘的智慧机敏与重情重义。面对强盗逼迫，庚娘傲立于船头，俯视王十八，同时背身甩袖发出“我死我活我主张，你休想勉强”的宣言。王冠丽精准把握了表演技巧，所有的唱腔与表演都从人物心底自然流出，摄影机捕捉了她既克制又富有感染力的动作、表情，把庚娘心底悲愤交加，却面不改色、沉着果敢的形象呈现出来。值得关注的是，这一幕也是对传统叙事中女性柔弱、依附的“贞洁烈女”的刻板印象的重塑与改写，回应了现代社会对女性权利、个体尊严、智慧抗争的当代价值，也更加契合当下观众的情感诉求。

　　与白派评剧舞台版相比，电影《庚娘》凝缩了庚娘正面与王十八搏斗的舞台动作表演，增加了王十八倒下后身旁的一摊血，用视觉符号强化抗争的真实性。当庚娘以笔沾血书写下绝命遗书：“大仇已报，待我投水寻死便了。”便扔下笔拂袖而去。影片将戏曲的唱腔与电影的紧凑节奏相配合，痛快淋漓地展现了庚娘作为有血有肉的行动者之英勇气概。

　　电影《庚娘》有意识地融入了丰富的镜头语言，为戏曲电影在写意与写实之间提供了一种路径，却也在整体视觉形态的深度打磨与年轻化传播体系建构方面，显露出未尽之意。评剧《庚娘》是国家保护传统戏曲的代表性剧目与中华传统文化对外交流项目之一，曾入选国家重大文化工程“中国戏曲像音像工程”。这一戏曲电影改编的实践，不仅是经典文本的创造性转化，也展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生命力。未来，戏曲电影创作需进一步打破媒介壁垒，在“守正”与“创新”中写就新篇章。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音乐与影视学院副教授。本文为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津派文化研究”专项成果，项目编号：TJJWQN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