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莺华

　　今年八月，叶肇鑫先生针对拙文《为逝去的昆曲之美毁像——青春版〈牡丹亭〉演出二十年对昆剧传承过失之检讨》撰写了《什么是“当代昆剧”——〈牡丹亭青春版〉演出二十周年有感》一文，在“艺评空间”发布，这是对拙文积极而有效的回应。

　　文章就“经典昆剧”和“当代昆剧”之区分，提出了明确的界定，就在于这二者的核心价值观和美学观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侧重意境和“内在美”，而后者侧重于“年轻人爱看”和“舞台、服装、人物非常美”的“皮相之美”。于是，不少网友纷纷发表评论，其中有一名叫“万卷堂”的江苏读者对叶先生提出质问：“青春版《牡丹亭》哪句曲辞、哪句曲唱、哪段表演不来自传统昆曲？难道张继青、汪世瑜两位老师自己演的是传统昆曲，而把非昆曲胡乱教给沈、俞两位年轻学生？”这位网友将“元素来自传统”直接等同于“血统纯粹”，即“元素即血统”，犯了一个逻辑谬误。元素源自传统，未必意味着美学的血统纯粹。也许，他根本就没能看到或觉察到青春版《牡丹亭》的“艺术基因”已被彻底改造。这是在白先勇先生所谓“昆曲新美学观”支配之下，强行改造后的结果。如《惊梦》一折，白氏一再强化两个主演要奔放、热烈，其风格从传统昆曲表现为含蓄、典雅、内敛的“情”，直接转变为当代昆曲直白、低俗、外放的“性”，完全颠覆甚至歪曲了传统昆曲一贯的审美观了。

　　《沧浪诗话》封面。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提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著名论断。（图片源于豆瓣）

　　传统昆剧，宛如原始森林之中的皓月，映于古潭，清辉泠泠，虚实相生，其意境之深邃，在于观者与月色、波光之间的心灵交汇，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而“当代昆剧”，则如现代人造公园水池之中所投射的许多精美人造光源与水景装置。一时间，水波粼粼，色彩绚烂，景象确实更为直观、更为“好看”。然而，天上的真月与内在的清明却被这人为的光华所遮蔽。观众只看到了热闹的水景，却错过了与天上明月精神往来的机缘。这般人造景致，固然能博得一时的惊叹，却无法如真正的明月那样，穿越历史时空，永恒地映照在每一处水面上。它只是一次性的布景，而非生生不息的源泉。传统昆剧又如空谷幽兰，冰冷幽绝，淡而至味；而当代昆剧则如温室培兰，空见其色，淡乎寡味！

2004年4月，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首演。（图片由蔡少华提供，源于白先勇衡文觀史公众号）

　　古梅之枝嫁接于异木之上，虽能开花，却难再结出纯正的古梅之实！“传统昆剧”与“当代昆剧”相比，在于前者能培育生生不息的“种子”（持久传承），后者则仅是供人观赏的清供“瓶花”（短暂欣赏）。传统昆剧，宛如一棵历数百年风霜的古梅，其根脉深植于中国古典美学的土壤，形成了完整而严密的美学精神与传承体系，枝干遒劲，暗香浮动，意境幽远。而以青春版《牡丹亭》为代表的“当代昆剧”，则如同将古梅之枝，嫁接于另一株生长迅速、花叶绚烂的现代花木之上。这“接木”之作，固然兼具古梅之形与现代花色，一时繁花似锦，引人注目。然而，其根系已非古梅之根，所吸收的养分与内在的生命机制已然不同。接木虽可存活，但已经改变了原本的物种特性，丧失了文化生命“自然繁衍”的能力，终难结出正果。当代昆剧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传统昆剧进行“移花接木”后的产物。它虽然在当下取得了市场上的成功，但由于其核心的艺术生命根系被更易了，所以内在的生成逻辑与美学灵魂，即创造“意境”的能力，受到了冲击。这里以“古梅接木”设喻，旨在强调其并非根脉纯正的传统延续，传统美学本质发生了严重异化，在本质上是一种不可持续、甚至有害的“伪创新”。试将此隐喻阐释如下：

明代《南中繁会图》中的昆曲演出场景。（图片源于鲁西文苑公众号）

　　将传统昆剧（古梅——代表一个经过数百年沉淀、拥有完整美学体系和严密传承机制的有机生命体）与现代戏剧理念、西方舞台技术、当代商业逻辑（现代花木——代表另一个生命力看似旺盛但属不同品系的机体）进行“嫁接”，接木后的新品（接木之木），可能兼具双方的优点——古梅的风姿（形）与现代的绚烂（色），即昆曲的典雅外形和现代戏剧的视觉感染力，似乎显得更“符合时宜”。

　　“难结正果”，即指这种“接木”的产物虽然可能一时繁花似锦、引人注目，但它丧失了文化生命“自然繁衍”的能力。它的成功过于依赖特定的人工干预（如导演、明星、技术），而没有一套可以如种子般自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的美学规范与传承体系。它是一盆精美的清供“瓶花”，可供一时观赏，但不是一个能落地生长的“种子”。其核心的、纯正的艺术“生命信息”已经被混杂，无法作为后世的“范本”，让人心领神会地延续艺术血脉，无法再孕育出下一个同样拥有完整生命力的“艺术生命”。

　　它是一种“终端产品”，而非“源头活水”，若从长远来看，其对昆剧血脉的纯净性与延续性构成了潜在威胁。“传统昆剧可生生不息”，意味着传统的、典范的昆剧艺术，其价值不仅在于自身的精妙，更在于它是一套充满生命力的、可自我复制的文化基因。它像一片健康的生态，能开花结果，种子随风播撒，又能长出新的植株。它通过口传心授、潜移默化，将艺术的灵魂与法度一代代“孕育”“滋养”下去。

　　而青春版《牡丹亭》式的创新，只重其“形”而失其“神”，则沦为一次性的文化消费，而非可再生的文化资源。它是为了迎合当下大众审美需要而培育出来的“接木之花”，纵然一时繁盛艳丽，却可能断了艺术生命自然演进的脉络，无法孕育未来。当下剧场的热闹与媒体的追捧（浮华），并不等同于艺术生命本身的健旺与绵长（真传）。

　　当一个艺术形式其内在的、有机的生成与遗传机制被破坏，无论它当下多么绚烂，其长远的生命力都是令人忧虑的。因此，对传统昆剧的保护与创新，必须敬畏其内在的“生命规律”，任何改革都不能以牺牲其“繁衍能力”（传承性）与“精神内核”（意境）为代价，否则就是在培育虽然一时悦目但终将无后的清供“瓶花”。这就是此喻的言外之意与弦外之音。

　　——此所谓转基因昆曲丧失本根元神的“古梅接木”（移花接木）观。

《牡丹亭·惊梦》剧照。（图片源于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公众号）

　　在传统戏曲舞台上，一切外在形式（皮相）都可以复制，唯独内在精神（意象、意境）不可复制，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和意义。这就好比不同的厨师面对同样的食材，他们所烹制出来的菜肴的口感和味道都是不同的。又好比不同的画家，针对同一个对象，所画出来的画都是不一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会造成这些差异和不同呢？那就是其“超以象外”的内在精神、认知系统和生命境界。而昆曲的内在精神，就是昆曲的审美意境。昆曲的意境，就是中国文人画的意境。它们都来源于艺术家的人生感悟和生命境界。

　　什么是意境？意境是中国古典艺术最高的审美范畴，是中国古典艺术最深远的追求。艺术是透过各种不同的表现手法表达人类心灵，以求创造出富于美感的事物的活动。衡量一种艺术成熟与否，其主要标准之一，就是看这种艺术的内在结构和功能是否完善，是否能找到一套合乎客观规律的知行系统的支持。

　　中国昆曲正是这样一种高度成熟的艺术。昆曲的意境就是“意”（内在精神、主观情思）与“象”（外在形式、程式，即四功五法）相互交融、渗透后，超越于具体意象而生成的一个无限的心灵层面的审美空间。它“超以象外”，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旨”。

　　《周易·系辞（上）》有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分析了“言”“象”“意”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时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一切“象”皆由“意”生，通过循“象”以观其“意”。

　　戴叔伦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宗白华说：“画家诗人的心灵活跃，本身就是宇宙的创化，它的舒卷取舍，好似太虚片云，寒塘雁迹，空灵而自然。”

　　传统昆曲不追求形似，而追求神似，认为最完美的事物往往以最简单、最自然的形式呈现。不仅如此，它还强调从细微处见宏大，于有限中见无限，从瞬间中悟永恒，一个指尖、一个回眸，都承载着无限的戏文与情思，诚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也，同时亦与中国古代文人画“计白当黑”“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理念一脉相承。昆曲舞台的空灵正如中国画的留白，是气韵流动的空间，是意境生发的地方。

　　而意境的生成，则是“意”与“象”相互复合交融、彼此渗透的心灵产物，它既离不开意象又超越于意象，离不开语言又超越于语言，离不开四功五法又超越于四功五法的一种心灵审美空间。这就是一种对一切有形、有限的超越，强调要突破有限的“象”，从而进入到无限的“意”，即“意境”（或称“境界”）。这是一个质变后的新生体，有着天然的契合性和神秘的感悟性。“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就是历来文论家所常讲的“取之象外”“超以象外”“意生于象外”“采奇于象外”等等。

　　中国昆曲正是这样一种“取之象外”“超以象外”的写意艺术，无中生有，虚实相生，以少胜多，以一当十，追求“意在言外”，以有形生发出无形，以有限生发出无限，使无画处皆成妙境，从而达到体悟宇宙生命本体之“道”——这是一切艺术和美的最高境界、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而意境的基本特征就是“道”，就是一种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人类的情绪与生命的宇宙相互交融的产物，它有生命的圆满、节奏与和谐。宗白华先生说，中国艺术“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

　　王国维曰：“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昆曲文学文本是极高的文学典范，其辞藻雅致、意境深远。如《牡丹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短短两句，不仅描绘了暮春景象，更隐喻了杜丽娘青春生命的无人欣赏与白白流逝，其哀怨与无奈，力透纸背；《长生殿·弹词》：“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这一句“唱不尽”“弹不尽”，道尽了千古兴亡之叹与个人命运的苍凉，在悠长的“水磨调”旋律中层层传达出了人物幽深的情思，意境辽阔深远。这些文辞看似清雅平淡，但在其背后勾连着的诸多文学典故、历史语境和哲学思考，却共同构筑了一个极其深厚的语意场域和审美境界。

青春版《牡丹亭》海报。（图片源于中国艺术头条公众号）

　　而将这些昆曲文本搬到戏曲舞台上进行演绎，把原本停留在纸面上的文字艺术转换还原成舞台场上的立体的流动的艺术，把古老文学文本中的“词情”转换演绎成昆曲舞台场上表演的“声情”，同样在“其内足以摅己（演员），而外足以感人（观众）者”，诚如“生旦净丑演绎世间百态；唱念做打展现千古风流”“一部廿四史，演成古今传奇，英雄事业，儿女情怀，都付与红牙檀板；百年三万场，乐此春秋佳日，酒座簪缨，歌筵丝竹，问何如绿野平原”“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等这些楹联所昭示的那样，演员通过这一“站出来生存”（Ekstase）的艺术表演，依照一套极其严谨的程式规范（手、眼、身、法、步）在檀板丝竹间进行美轮美奂的演绎，将宏阔的历史叙事和复杂的人情世态画卷高度浓缩于一桌二椅之间，演员对角色沉浸式的塑造，“在人耳目”“如其口出”“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物我两忘，道尽了人间百态和千古兴亡，有着纵深的历史时空感；或“意与境浑”，“或以境胜，或以意胜”，幻化出大千世界，这才是艺术至境。

　　跟西方戏剧所着力追求写实、饱满的审美体系截然不同，中国传统昆曲的魅力正在于其留白、暗示、写意与含蓄，以简驭繁，于平淡中见深远，这是东方古典美学的极致体现。昆曲之美，不是给你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而是要让你静下心来，细细品味的回甘。它不试图用外在的“繁”与“炫”来征服你，而是用内在的“简”与“深”来邀请你。当你凝神静气，走入它的世界，便会发现那看似平淡的唱念做打之下，竟涌动着一个如此波澜壮阔、幽微深邃的情感与美学宇宙。这种“于平淡中见深远”的品格，使得昆曲超越了单纯的娱乐功能，成为一种能够安顿心灵、安顿灵魂、滋养精神的“高阶审美”活动。

　　昆曲舞台极少使用复杂的布景，只是借助有限的“意象”（程式），去传达无限的情感与“意境”（道），简练却蕴含着无限的意象。一张椅子可以代表山、代表门、代表井台；一支船桨的摇曳，便让人看到泛舟上的涟漪；一根马鞭的挥动，便让人听到骏马奔腾的嘶鸣；一个水袖的抛、收、拂、转，可以表达喜悦、羞涩、愤怒、绝望等无数种情绪；演员绕场一周，便是跋山涉水、穿越时空；一个眼神的流转，一个身段的停顿，其所蕴含的情感浓度和心理活动，远比夸张的嘶吼和大幅度的动作，更为深情动人；而“水磨调”的咬字、归韵、气息，有圆润婉转、一唱三叹的效果，将汉语言的音韵之美发挥到极致。它不追求戏剧性的爆发力，而是在看似平淡、悠长的旋律中，将人物内心最细微、最幽深的曲折情思层层剥露，如抽丝剥茧，余韵无穷，其价值正在于意象的编织所唤起的纷繁复杂的情绪与哲学沉思，而观念只是其组织原则。

　　昆曲的命脉正在于“意境”的创造与传承，这是一套精妙的、依赖于深厚文化积淀与内在心灵感悟的知行系统。真正的传承，不仅仅是传递“唱念做打”这些外在技法（之象），更是传递和激活创造“意境”的内在机制和能力（之意），这是昆曲的“知行系统”与命脉所在。

青春版《牡丹亭》下本谢幕剧照。（图片源于江苏省苏州昆剧院公众号）

　　诚如我老兄左步雷教授所云：“‘意象’与‘皮相’，两个不同的审美倾向，前者是传承的基础，是意境的内核，决定根正苗红，万古长青；后者是消费的快餐，留下的是一地鸡毛。”对昆剧艺术的保护与创新，必须建立在对本体美学深度与内在的生命规律、传承规律的敬畏之上。

　　需要思考的是，我们所谓的“创新”，究竟是为传统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还是创造了一个与其根源无法传承的“文化异形”？

　　真正的创新必须尊重其内在的“遗传规律”，即不能以牺牲其“繁衍能力”（传承性）与“精神内核”（意境）为代价。若不能增强而只是替代艺术本体的繁殖能力，那么这种繁荣就是无根的、不可持续的。也就是说，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所谓“创新”的“昆曲新美学”，其实质就是在扼杀其得以生存之根本。我们究竟要传承一个活的、但可能变了模样的“生命体”，还是一个看似完美的、但可能失去繁殖能力的“标本”？“当代昆剧”的改良，如果只追求营造“皮相之美”（年轻人爱看、舞台服装视觉美或视觉冲击、叙事张力、市场成功）而避开甚至破坏了孕育“意境”的内在机制和传承体系（“意象之美”或“意境之美”），那么即便它一时热闹、貌似繁华，也无疑是杀鸡取卵，是表面上的无根的浮华终将导致昆曲无法传承，艺术生命力枯竭。（江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