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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采姣
一
数智时代中国画创新面临的关键问题,在于如何正确处理“炫技”与“笔墨”的辩证关系。
艺术发展如同基因传递一样,新质之中必含陈迹。先贤所倡导的“借古开今”,正是对传统与创新共生关系的强调,即承续笔墨精髓的终极价值,在于激活其当代生命力。创新的基础绝非无根之木,而在于择取传统圭臬与现代审美需求的有机结合。创作者既要在笔墨传承中淬炼功力,亦要在当下文脉中生发新意。在研习古法过程中讲究正本清源,辨别经典程式中的永恒价值与时代局限;在探索新境时则要立足当下的审美场域,在技法突破中贯注时代精神与个体心性。
落实到具体的创作实践层面,则需注意三种平衡:即笔墨传统与数智技术的尺度把控;时代共性与艺术个性的分寸掌握;视觉表达与文化意蕴的深度契合。需要警惕的是,切勿将传统精髓简化为笔墨符号堆砌的“伪古风”,或将形式新变异化为无源之水的“伪创新”。真正有生命力的艺术变革和艺术创新,必是在深入理解传统法度基础上展开的。譬如师法造化之境,非止于临摹自然之形迹,而在于以传统观物之法提炼心象,亦即古人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变法出新之时,亦非摒弃笔墨根基,而是以现代感受重构笔墨的意境空间。此中真意,恰如古人观剑器之舞而悟草书之道,由此似也能看到艺术精神的古今通变。
AI技术凭借对海量艺术素材的学习和分析,融入传统绘画已有的表现方式,确实能创作出水墨晕染效果的作品,有些甚至能做到极其精细的程度。单就其成形的中国画作品(仅为图片,并非实物)来看,已基本具备各项要素。但就笔墨意境来探究,尚有很大的差距和进步空间。AI技术基于参数算法生成的作品,是对现有素材中共性元素的获取与总结。艺术的创作灵感与笔墨韵味是和艺术家的个人情感相联系的,这种感性的、偶然的成分不能基于理性逻辑与算法来实现,而AI目前尚不能达到理性与感性的平衡。
二
中国传统绘画的实践者,面对AI如此迅猛的技术产物,常感无力与无奈,如同当年摄影技术迫使写实绘画转变阵地的情景一样。中国画的未来会是被改造还是被替代?这是每一位中国画创作者必须直面与深思的课题。
AI技术愈渐成熟,确实已能高度效仿中国画的笔墨技法,也能逼真地模拟不同艺术家的个人风格。但冰冷理性的AI终究给不了源于艺术家个体对自然与生活的深切感悟,对艺术精微体察的“精神”和“观念”。艺术家瞬间的情感迸发和灵光一闪在纸上留下的痕迹,都是AI生成中国画作品的局限所在。
新技术的兴起既能推动艺术的发展和变革,也可能带来颠覆性的影响,摄影与绘画的恩怨已是前车之鉴。AI技术与中国画的碰撞与结合,可能为中国画的拓展提供新的思路与空间。但换个角度,质疑也随之而来:中国画的核心精神是否会因此被削弱、偏离?即何为“中国画”的边界变得模糊。简言之,这是危机,也蕴含契机。真正的艺术创新必然是技法突破与思想升华的统一体。至于中国画是否会被AI替代,就目前来看,尚无需担心。
中国画历来重视笔墨技法的千载传承,讲究气韵流动与线描功底。如果只谈变革而忽略根基,不免陷入割裂本源的困境;反之,若固守传统而不求发展,又会落入食古不化的窠臼。以造型手法来论,中国画虽也讲点、面运用,却更看重线的质量与韵律,这与西方绘画体系形成鲜明反差。传统画论早有“骨线肉面”之说,线条承担着勾勒物象精神骨力的重要任务。古代丹青大家无不重视线条之功力,看黄公望笔下的峰峦烟雨,正是以简淡的笔墨勾画出山石林木的万千气象。然而,常有人从西方科学视角来质疑传统绘画水墨所表现的真实性,认为世间本无纯然墨色。殊不知中国先民早在彩陶时代便擅用墨色,及至近代吴昌硕作画更能通过墨分五色之法,使水墨单色演绎出丰富的色彩层次。他以淋漓墨色配以朱红点染牡丹,竟得艳而不俗之妙。这种“离形得似”理念,与齐白石“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之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艺术本不应对现实亦步亦趋,追求“气韵生动”的意象美,恰是中国传统艺术最耐人寻味的精神特质。谢赫六法中将“气韵生动”列于其他五法之前,也能看出中国画品评中对感性精神的重视,“骨法用笔”的要求则紧跟其后,足见在中国画中笔墨之要义。如今,以西方艺术之标准来衡量评判东方艺术,可谓谬矣!在千百年的艺术实践与理论建构中,中国画特有的笔墨语言与境界审美,不同于西方绘画对现实事物的描摹,那种炫技的写实方法,在古人那里是“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东坡语),那种对技术乐此不疲追捧的作品也被斥为“匠气”。这不仅是古人对“形”与“神”关系的看法,更是对“技”(形而下)与“道”(形而上)的辩证认知。炫技与笔墨之道,高下立见。
三
艺术创新中,风格的形成是艺术家人格素养、生命体悟、情感状态等精神内涵的具象展现,虽然在创作过程中也要借助艺术技巧来完成,但这种“技”与“道”合一于创作者的实践环节,正是理性与感性、具象与抽象的有机结合过程,并非单纯的炫技就能凸显风格。目前AI所生成的中国画,系捕捉创作者的笔墨特点,在参数算法的组合下生成类似的图像式样。受限于素材的丰富程度,AI在反复指令中才能呈现较为接近要求的作品(仅为图片,并非实物),而素材库的匮乏也易使其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所生成的“作品”缺乏新意,风格更是无从谈起。千百年来,中国画创作者们在传承中不断探索自我语言,此种突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年复一年的打磨锤炼,更需要文史哲艺的全面积淀。应该明确的是,技术的娴熟只是创作的基本要求,对技术的追捧与炫耀不啻为舍本逐末。
AI作为工具进入中国画的创作环节,能够极大地激发艺术家的创作思路,缩短创作周期,拓展新作品面貌的可能性,确实带来了解读和呈现方式的便捷与多样化。但艺术创新的本质,是运用传统媒介表达独特生命体验的过程。纵观中国画史,那些最具感染力的作品往往源于生活积累的微妙感悟,而并非因为用到的材料是绢或是纸、技法是工还是写。新媒介工具的出现,是科学技术发展之必然。从长远来看,新媒介工具在时间的推移中也会成为过去式,而中国画艺术始终不变的核心仍然是“笔墨”。
无论技术、方法、工具这些“枝干”如何更新变化,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根”。中国画中“炫技”与“笔墨”关系的辩证之论,正可由“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作一根本性论断:“笔墨”之核心,不可废。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