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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 松
匈牙利作家纳道什·彼得的长篇小说《故事终结》写于上世纪60年代,出版于1977年。它是关于昨日往事的风格独特的经典作品,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像黎明初现时的微光,以令人意外的方式穿透时空帷幕,触及那个时代深处隐微而又沉痛的层面。
《故事终结》 纳道什·彼得 著 余泽民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这部小说是透过只有六七岁的男孩西蒙的回忆视角呈现的。在军队做反间谍工作的父亲突然被捕,家被搜查,爷爷奶奶在被搜查后不久相继去世,而成为孤儿的西蒙被送进了教养院。在压抑的教养院里,西蒙开始追忆。以他的年纪,还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夺走了他的亲人并毁了那个家,以及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教养院——这是奶奶生前吓唬他不要淘气时经常提及的地方。
他还不具备梳理、分析什么的能力,只能近乎本能地退回内心,潜入记忆、想象乃至梦境的深处,将过去的各种印象、感觉、想象和梦释放出来,并任由它们在无序状态中不断地纷繁交织……当然,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
迹象隐微的时代 家族叙事的断裂
小说里包含了三代人的故事。处于最为隐秘层面的,就是西蒙父亲的故事。父亲给了西蒙生命,却让他没有了母亲,且长时间不在家里。对于西蒙,父亲就像梦中神秘莫测的人物,何时出现、何时离开,他永远都无法知道……而在短暂的相聚时间里,父亲都是个不讲故事的人,或者说不愿讲故事的人,因为特殊的工作让他心里装满了秘密,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父亲的秘密深嵌到那个时代里,即便他说出来,男孩西蒙也不可能听懂。西蒙只能感受到来自普通人的敌意,隐约意识到某种力量在摧毁身边的一切,先是他的狗被人毒死了,然后就是父亲被捕,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家没了……还有邻居小伙伴那当演员的母亲涉嫌间谍罪被带走了。他能看到各种事情在发生,却无法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透过他的有限视角,纳道什·彼得捕捉到时代剧变最隐微处的迹象,却又让那个时代变成了无法直观的黑洞。
西蒙的父亲不能像爷爷那样滔滔不绝地讲故事,意味着家族叙事的异常断裂。在爷爷与西蒙之间,父亲这个环节的断裂是被动且无奈的。如果说在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爷爷那代人里还有幸存者的故事,那么到了父亲这代人,则已陷入失语的状态。因为当时任何人都有可能突然被从世界上抹去,而匈牙利已经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名字。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追随着西蒙的叙事,逐渐感受到那个吞噬了其家族的时代剧变的深渊的存在,还会意识到,家族叙事的断裂,是拜那个时代所赐,而这也正是“故事终结”的基本层面。
彻底瓦解的过去 无法传递的一切
在西蒙纷繁跳跃的追忆里,年近八旬的爷爷是个重要的叙事载体。老人家虽然数经世界剧变,遭逢过种种命悬一线的时刻,但都熬了过来,成为幸存者。他有着坚定的信仰、清晰的人生观和明智的处世之道。他试图通过讲故事延续家族的传统,弥补儿子不在所造成的那种断裂……他在阁楼里给西蒙讲祖先的故事,讲家人都喜欢黑格尔,他读过很多黑格尔著作,也讲自己那漫长的人生故事,还有感悟。
“每当涉及真正的问题,每当需要思考的时候,无法思考的头脑就会用一些小小的轶事来安慰自己,你明白吗?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讲给你听。不过我要预先告诉你,很抱歉,你不要试图从中寻找任何教训。故事,不过是发生一次的生活细节而已,故事里面不存在教训。你只有找到inzwischen(此刻),总是在两个故事之间,在两次呼吸之间,dazwischen (中间)!”
这段话完全可以用来解释西蒙的那种追忆的状态。然而,爷爷那个旧时代及其所承载的一切,其实早已在“二战”后逐渐瓦解了。他这个幸存者已余生无多,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因此每次给西蒙讲故事时,他都显得过于亢奋。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则是他时常在躺椅里睡着,有时就连那副假牙都会掉到暖气后面。可是西蒙那时还太小了,根本听不懂爷爷讲的,因为他的脑袋里还没有爷爷说的理性系统。
其实,即使没发生西蒙父亲被捕这个事件,爷爷也很难通过讲故事将一切传递给西蒙。尽管他历经沧桑,却无法预料剧变即将降临,而这一次,他已不可能幸存了。他甚至不可能预见,这次剧变会摧毁家族的一切,只剩下西蒙这个孤儿。西蒙的命运会怎样,也没人知道答案。这是“故事终结”在另一个层面上的体现——国家剧变所导致的家族叙事传统的终结。
童年的天堂 与地狱一线之隔
男孩的天堂是透明蛋壳里的世界。西蒙着迷沉浸的那些地方,也曾是我们在童年里所沉浸过的:家附近的灌木丛、小树林,家里的地下室、阁楼、仓库,还有邻居家的类似地方,足够让一个男孩展开无尽的想象了。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只有纷繁无序的感觉、印象、想象甚至梦境。
如果不是被送进教养院,西蒙可能还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才有可能追忆过去。在充满不安的教养院里,他近乎本能地开始追忆过去,减弱那个在短时间内瓦解的世界给他造成的心灵创痛。不难想象,在那个冷酷严苛而又虚伪的教养院里,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沉默的。他理解不了这里的一切,正如理解不了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在回想中离开这里,重返那个过去的世界。就像潜水,一次又一次地,他深潜到过去,那个世界已然瓦解,而他的记忆、感知、想象和梦境都是碎片。
他的追忆是浮想触发式的,不同时间点上的场景和印象随机切换。事实上,纳道什·彼得正是根据男孩西蒙纷繁无序的追忆状态,创造了这部小说的结构及行文方式。尤其是每章均无序号且不分段的这种呈现方式,准确对应了西蒙那男孩式弥漫而又跳跃的意识状态。这种方式营造了一种奇特的效果:表面上看那些不分段的文字是不断弥漫绵延的状态,但细读起来,就会发现每个句子都是简短朴素的,每个场景都是异常清晰的,而生成它们的每个字句都有着露珠般的晶莹剔透和纯净。
即使是在随机阅读的状态下,透过西蒙的纷繁话语,也能隐约感觉到某种童话世界里才有的诗意。只是这诗意,也是属于那个已然毁灭的童年世界的,无论西蒙如何让那些碎片不断浮现,都不可能再让那个世界重现了。这是“故事终结”最本质的层面——能生出无限故事可能的童年世界,被外面世界的剧变摧毁了。
“你听我说,你必须忘掉一切。常常留意身后,忘掉绝大多数的事情。等你年纪大了,不要再保留照片。只留下思想,纯粹的心智!”
这是爷爷对西蒙的教诲,只是西蒙还不可能懂。尤其是后来被送进教养院后,他更不可能理解爷爷为什么让他忘掉一切,因为他能做的就是努力追忆。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重新跟那个已然消失的世界建立某种联系,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有活下去,在未来,他才有可能理解爷爷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对生命和世界的领悟,甚至理解父亲的秘密,以及整个家族的悲剧命运。哪怕他什么都理解不了,哪怕故事会终结而世界不会重生,他的追忆也要继续下去,这是他最后的本能抵抗——在无边的绝望里,他要带着那个世界的所有碎片,带着它们蕴藏的星点希望,活下去。就算他终归无力改变什么,也能从不时回想到爷爷说过的那段话里获得某种宽慰:
“你看,人就是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动物。噢,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无论我自己怎么想,一切都会以别的方式发生。”(作者为小说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