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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 辉
本月27日,第十四届全国美展的进京作品和获奖作品将在中国美术馆和国家博物馆展出。其中,作为20世纪现代美术院校兴起后的第一大画种,油画无疑将再度成为人们关注和争论的焦点。
中国油画家们如何应对来自照片图像或AI数字图像的巨大挑战?这些优秀的油画作品,呈现出油画家们怎样的思考与探索?我们约请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尚辉撰文,对本届全国美展油画作品进行详细解读。——编者
第十四届全国美展油画作品,是本届全国美展最受关注的画种之一。
备受关注的原因,无疑缘自油画是表现力最为丰富,最能承载历史与现实重大题材的绘画品种,人们期待这届展览能够出现一些黄钟大吕式的优秀作品。关注度高的另一缘由,则是当代油画受到了来自照片图像或AI数字图像的巨大挑战,油画再现与照片真实、油画绘制与AI虚拟图像之间的区别常被混淆,以致高度写实的油画作品常被质疑是否借用了AI技术或抄袭了照片;而受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艺术理念的影响,业界也时常出现另一种声音,这就是照片真实取代了油画的再现性功能,油画应当朝着新具象绘画或非具象绘画方向变革,从而把一切再现性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史的过去式表现类型。
带着这种思考观看参展作品,笔者感受到一种富有生活质感的明快感。之所以形成这种感觉印象,无不和大多数作品具有高度的现场还原感、捕捉生活的某个富有寓意的瞬间密切相关。而这种感受和笔者观看摄影展并不完全相同,摄影给我们展示的往往是人的肉眼难于定格的某个瞬间,而油画作品即便再现我们熟悉的生活场景,却能够让我们的眼睛久久地凝固在画面上,其观赏性远非照片的真实所能相比或替代。
这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揭示了油画艺术的再现,在造型的完整性、色彩的表现性等方面所浓缩的艺术创造价值,在那些看似真实的画作上体现了画家的精巧构思、塑造能力以及富有个性的艺术追求。
而展览整体的明快感,则最鲜明地凸显了油画艺术独特的色彩语言魅力,相对而言,油画展区的作品普遍比其他展区的作品更具有色彩调性的丰富表现力。
这种鲜活的生活质感,首先来自画家对现实生活的真切捕捉。
让笔者印象深刻的是当代社会的变化如何能够呈现在油画作品里。李书春、李鹏鹏的《春之季》通过笔触的跳动、色彩的鲜嫩,让人们感受到当下城市家庭生活如何在假日野餐获得一种心情的放松;而何振浩《悦动青春》、吉鑫源《茶园派对》、王一帆《追梦人》等则通过城市青年人的生活原态,来展现现代快节奏城市生活储存的青春能量——《悦动青春》描绘了已深入到城市各种角落、锻炼兼娱乐的滑板运动,《茶园派对》在临时搭建的茶园帐篷里毫无拘束的嗨唱,《追梦人》在大自然中放飞自我的跳跃,人们从他们各具特征的姿态中感受到了城市的青春脉动。中国新能源电动车的迅猛崛起在国际上备受关注,在中国真实的生活图景则是新能源交通遍地开花,王一《新能源生活——充电桩》描写了一位年轻母亲在路边驻车充电的场景,画面非常具有生活气息,年轻时尚的母亲的愉悦、去按自动车把手的儿子的顽皮,以及被霓虹灯光渲染的夜晚的喧嚣,画面不需要说明什么,就这样一个日常瞬间便足以表明中国科技和工业进步给百姓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
这些作品所具有的生活质感,是缘于画家对中国现代化生活的真切感知,而不是依据某个概念的诠释或通过某个概念再去寻找生活样态。这些画面虽写实,但也追求那种从生活自然姿态中提炼出的油画造型元素,从而形成油画造型叙事的独特意味。
这种生活质感还被有效地运用到一些重大题材的表现中。
中国航天事业的崛起举世瞩目,在全国美展筹备和审看作品过程中,笔者看到表现这个题材的画作不在少数,但如何能够把这个大国重器题材画得具有艺术性却非易事。董文通《飞天·中国航天人》在终评阶段获好评,其原因就在于此作以大笔触既严谨也很轻松地捕捉了女航天员在太空舱中那种怡然自得的飘浮感,画面夸张了太空舱的纵向空间深度、侧面描写了其他两位男性宇航员实验工作的专注,而让人过目难忘的则是女宇航员那副充满自信的笑容。画面以蓝调取胜,画得通透而敞亮,笔触的轻松也仿佛是宇航员明朗心境的外显。
与此相关的,则是一些科学家形象的塑造:邬大勇《我的英雄》以“我”心目中的英雄来表达我们每个人对新中国一代科学家的致敬。画面将钱学森、钱三强、李四光、竺可桢、童第周、邓稼先、华罗庚、陈景润和钱伟长以群体肖像的方式呈现在画面上,而画家力求一种生活情境的表达,将背景处理成“我”的书房的描写,书架上贴挂的是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即将点火的长征运载火箭、杨利伟航天照等。这种情境设计,以“我”为视角,呈现了共和国一代科学家在“我”心目中的崇尚地位,也因此,这些科学家形象也便能够富于各自标志性的体态与神情呈现在“我”的眼前。这种克服概念化的肖像群体刻画与情境设计,巧妙地把一种严肃的重大题材化为生活温情的一种质感呈现。
最感人的是张义波精心构思的《心愿——高原雄鹰巴依卡·拉齐尼》画作。在天安门前留影是天安门广场最常见的一个生活场景,但这件作品所描绘的天安门前留影,却是一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心愿”。画作描写了“时代楷模”拉齐尼一家人在天安门前拍照的情景,巧妙设计了拉齐尼的父亲间隔稍远地拉着孙女的小情节,拉齐尼的女儿不仅美丽俊俏,而且以和父亲撒娇的体态揭示了英模的儿女情长,这个人物的设计应该说是虚构的,却特别富有感染力。画面这个场景只是为救落水儿童已牺牲了的拉齐尼的一个生前心愿,因而,拉齐尼女儿头依父亲肩膀、身靠爷爷手臂的这个虚拟情节,也成为我们对三代护边人的一种沉重而崇高的致敬。拉齐尼的肖像既尊重原型的个性风貌,也体现了油画造型语言的完整性与塑造感,画面还进行了透视短缩,使人物形象的伟岸与天安门建筑的高大有机地成为一个饱满的画面。
应当说,在新时代主题性美术创作的高潮中,此作将英模人物的刻画与生活情境的设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益探索了英雄人物真实的人性心理世界,是将真实的人物形象塑造融入富有温度的生活情景的优秀范例。
这种将历史题材化为生活情境表达的创作方法,是本届全国美展油画作品颇为突出的一种艺术现象。从塑造苏武持节不屈的耿鑫《苏武牧羊》,到刻画苏东坡充满浪漫情怀的商亚东《一蓑烟雨任平生》;从以文化群像式塑造的殷雄《岁月流金——夏衍和他的朋友们》,到追求时空交错富有哲理意味的姜建忠《郎静山和他的朋友们》;从着眼于新中国书画鉴定大家刻画的封治国《巨眼——纪念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到尹骅《1961年夏》、张铁拓《孤山的重逢》、马晓腾《大雅宝胡同甲2号》、吕鹏《山河颂》和何军《树大根深——狮子林与贝聿铭》等所塑造的中国文化历史人物形象,不难看出本届全国美展油画作品所具有的一种历史情怀,画家既着眼于像李前《工人是“天”》那样对革命题材历史画的自觉创作,也将科学家、艺术家和文化学者等纳入历史题材范畴。
富有意味的是,这些作品都未停留于事件的再现,而是回到对历史人物的解读,通过油画所擅长的肖像画或群体肖像展开对特定人物个性化特征的刻画及人物内心世界的发掘。显然,这种历史解读并非是历史教科书的索引,也非既有的摄影所能替代,因为,这些人物肖像的原型或虚构,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艺术家们对历史的独特感悟与把握,由此也拓展了油画丰富而厚重的艺术表现力,显现了新一代油画家开始走向成熟的艺术探索。
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作品所具有的生活温情,也深刻映射了艺术家浓厚的人文思想。
这里有候车室里朴素的劳工者心系远方子女的形象(李建鹏《远方》),有养老院老人们闲适中流露出的真实神情(许晓鹏《窗外的阳光》),有乡村医疗获得的某种改善(吴俊岩《及时雨——中国乡村医疗》),有边远乡村集贸市场依然灿烂的阳光(崔晓冬《千里故人》)等,这些作品并不以所谓的艺术观念创新而吸引人,而是老老实实地再现写实,之所以能够抓住人的视线、让人久久伫立观赏,仍然是画家通过最朴素的形象刻画——有力果断的笔触、坚实厚重的色彩来揭示现实形象的真切,是那种区别于繁华世界、力去矫情做作的视角,让人们看到了现代化社会草根民众那种值得怜惜相助的真实生活情态。在此,或许还印证了叙事伦理的感染力,远远大于艺术家的自我表现或自我暴露。
展览之中,张立农的《快乐的舞》也如同上述作品的真切和质朴,画家通过油画造型捕捉的坝上牧羊人与牧犬之间的互动情态特别生动,也特别富有油彩语言的艺术张力:既显示了画家油画技艺的娴熟,也体现了瞬间动态形象对学院造型体系稳定感的打破。更耐咀嚼的,则是画作通过牧羊人与牧犬之间关系的表达,揭示了现代社会已逐渐消失了的牧羊人的生活方式,画作中的牧羊人穿戴着现代服饰,他介于现代与原始之间的生活方式也表达了作者对现代文明的某种反思。
业界一些朋友曾对全国美展油画作品的艺术倾向表现出某种担忧——是否因强调主题而淡化了艺术个性,是否会形成写实一边倒而使全国美展的艺术面貌过于单一化,等等。客观说,进入复评阶段的油画作品的确是现实主题的作品占绝大多数,且再现写实表现方法的作品居高不下。但也应该看到,即便是具象写实,入选作品也较多出现了新具象、新表现的创作形态,如姜建忠《郎静山和他的朋友们》、何军《树大根深——狮子林与贝聿铭》、马晓腾《大雅宝胡同甲2号》和刘贯冲《向未来·可可托海之约》等,这些画作只能说是相对写实,其时空却往往体现一种心理状态的描述或整个画面呈现某种符号意味的精神寓意。而王建国《天地粮仓》、汪鹏飞《黑白变奏曲之一》、周胤辰《望江南》、陈毅刚《穿越河山》和王朝刚、黄琳珺《知觉的森林——春风化雨》等,则是具有新表现或超现实特征的佳作。较抽象的则有丁设《被书写过的境象》、廖有才《女娲补天》和丁乙《十示2022—19》等,但即便抽象,这些画作仍能让人们在形象的不确定之中领略到中国书画的书写意态。
客观地说,再现写实油画对照片或AI数字图像自觉不自觉的移用,并不只是当下中国油画界的困境,而是再现性绘画很久以来遭遇的世界性难题。
一个不容忽视的视觉现象是,人类裸眼感知世界的经验与途径不断遭受来自机械图像或电子图像的深刻介入,人类肉眼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断被人类发明的视觉机器所替代。不是绘画画得像照片,而是人类视觉感知经验已被机器视觉经验所深重改写,写实绘画成为摄影的副本只是这种视觉感知经验被改写的痕迹罢了。问题的核心是,在AI数字图像时代,人类在享受AI数字模拟图像的幻真中是否应当保持一种警醒?这不仅涉及对人类生理机能的保护,更关涉裸眼感知世界的审美方式——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首先来自对自己裸眼经验的真实探索。就此而言,本届全国美展那些上乘油画之作,莫不体现了油画对裸眼感知经验的尊重与创造。所谓的再现性油画并不是对物象在某个瞬间、某个视角的摄影纪实,而是力求突破机器视觉的障碍回到主观性再造的艺术造型与色彩分析上。因此,这些上乘之作也便和上述一些优秀的主题性创作充分发挥了艺术家个人化的对历史与现实的理解与想象一样,体现了心手相应的油画造型的想象性与创造力。唯其如此,这些作品才能够突破冰冷的机器图像限制,将生活的温度永驻画面。
(作者为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