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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晓蕾
“小时候读《红楼梦》,总觉得是在读别人的故事,隔岸观火。后来却发现这故事是自己的,是周围人的,是芸芸众生的。”《情僧、英雄与正经人:14位人物解透红楼梦》中,作家刘晓蕾选取了《红楼梦》中十四位具有典型性的主要人物,对其性格、精神特质以及人物间的复杂关系进行细致解读,力图还原曹雪芹笔下辽阔而深远的人性世界,从哲理与世情的角度重新品读红楼,引领我们走过书中人的一生,体悟生命的鲜活与脆弱,也目睹每个人的局限与命运。
《情僧、英雄与正经人:14位人物解透红楼梦》刘晓蕾 著 后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秦可卿曾夸王熙凤:“你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不过,英雄既可以“协理宁国府”,也可以“弄权铁槛寺”。
给秦可卿送葬至铁槛寺,族中诸人皆暂在铁槛寺下榻,独凤姐嫌不方便,带着宝玉等人到附近馒头庵住下。馒头庵的老尼姑净虚,晚间趁机来找王熙凤,说李衙内看上了张财主家的小姐,但小姐已许配给守备的公子。李衙内定要,守备家偏不退亲,打起了官司。想求贵府疏通一下节度使老爷,守备就不得不依了。凤姐说自己懒得理会。净虚叹口气:张老爷知道我来求府里了,如今不管这事,还以为府里管不了呢。凤姐一听,便来了劲儿:“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果然,第二天,她便悄悄把事交与来旺,假托贾琏修书一封,疏通关系,手到擒来。
只是没想到,守备被迫退婚后,张财主的女儿金哥知义多情,自缢而死。守备的儿子闻说,也投河而死。凤姐不费吹灰之力,坐享了三千两。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自此她胆识愈壮,便恣意作为起来。
不怕报应,就没什么敬畏心。活在当下,就是凤姐的哲学。她是黑格尔所说的“自由的自我艺术家”——只有此时此地,只为现世负责。
凤姐下手狠辣,工于心计,但她行事不遮遮掩掩,作恶亦明目张胆。中国传统社会里,多的是小人、伪君子,比如岳不群之流,层出不穷。阴谋诡计厚黑术,个个高深莫测,装神弄鬼,像暗夜里的鬼火,除了吓人还让人格外恶心。相比之下,敢于在阳光下亮出利刃的,反而多了份敞亮和不羁。
一个心理学家说:“自恋、性和攻击性,是人的三大动力。”通常我们讨厌自大,忌讳谈性,强调克制愤怒,但这些“坏东西”,往往代表着生命的活力。那些能直接展现这些能力的人,虽然易引发争议,但也更容易拥有激情和创造力。我们为什么觉得自恋不好,性是洪水猛兽,攻击力是可怕的?是因为我们的文化不接纳、不承认。儒家文化就强调修身养性,克制这些原始本能。
潘金莲对性爱的追求,王熙凤对权力和金钱的贪欲,都显得过于强烈。但是她们的欲望、愤怒与彪悍的生命力,反而让她们成了最特别的“这一个”。在强调温顺和服从的文化里,“这一个”充满了丰富的可能性,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她们是可以开创新世界的。
王昆仑先生说,王熙凤有一颗深刻而强大的灵魂。诚哉!
因为强大,又可爱,又可怕。有能力做事,也有能力作恶。一旦被欲望驱使,又没有道德和信仰的约束,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很难回头了。所以,贾母喜欢她,也担心她:“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结果一语成谶。
其实书中处处有谶语,有警醒,只是当事人执迷不悟罢了。
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婶婶,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男子都不如你。要晓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登高必跌重”,万不可忘记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又叮嘱她,在祖茔附近多置办田庄房舍地亩,即使以后败落,子孙也可读书务农,有退路。瞬息繁华,盛筵必散,切记切记!然而,可卿的葬礼,却成了凤姐的高光时刻。得意之际,她到底把闺蜜的嘱托和警告,忘了个一干二净。
凤姐下榻的馒头庵,原名水月庵。曹公说,因为水月庵的馒头做得好吃,所以又叫馒头庵,其实这是障眼法。“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馒头庵与铁槛寺,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可惜世人不明白。凤姐更是迷恋于权力与荣耀,被欲望蒙住了眼。
馒头庵的净虚,就是抓住她争强好胜的心理,步步诱她入局。贾芸找王熙凤求差事,也是投其所好:昨儿个我母亲还在跟我感慨,婶子身子单弱,却这么能干,亏她厉害。我刚好得了一点儿冰片、麝香,也只孝顺给婶子才合适。王熙凤一听,得意又欢喜。
这就是人性。
曹公是偏爱王熙凤的。一个作家倘若不爱他笔下的人物,便刻画不出她的复杂、深刻和强大。他给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画上是一只雌凤,却立在冰山上。王熙凤是凤凰,能力非凡,奈何身处末世,力不从心,所以是“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她是豹子,但森林已经消逝;她是野马,却没有了草原。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凤姐的悲剧格外地令人唏嘘。表面上她独得贾母的宠爱,赫赫扬扬,但她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出力的是她,操心的是她,处在风口浪尖的是她,倒霉的也是她。
荣国府是一个小社会,有不同的利益群体,少不了心怀鬼胎,钩心斗角。用探春的话,“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那些有着“全挂子的武艺”,动辄不合作的下人们,在背地里说她坏话,诅咒她;她的正牌婆婆邢夫人,也总找她的碴儿,挑她的刺,在众人面前对她冷嘲热讽,让她下不了台;而那个角落里的失意者赵姨娘,更是买通了马道婆作法,害得她差点丢了性命;就连王夫人见了绣春囊,也气急败坏地跑来责骂她。
人人都看到王熙凤威风八面,却很少有人能体会她的辛酸和悲苦。联诗时她脱口而出“一夜北风紧”,内心的忧惧可见一二。
丈夫贾琏更是屡次背叛和伤害她,一离了她便要生事,偷鸡摸狗。我们再来看王熙凤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按照拆字法,“三人木”就是“休”。这个男人对王熙凤,先是服从,后是冷淡,最后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把她休了。
再看大洋彼岸的郝思嘉,美国小说《飘》里的女主角,那么自私自利、贪婪成性、颐指气使,又雇用战俘,又抢妹妹的未婚夫,其道德“败坏”,比王熙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是时代英雄,成了美国精神的代言人,一直被赞美。
而王熙凤的下场却极其悲惨。脂砚斋评语曾透露,丢失的结局里“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一回,有“凤姐扫雪”的情节,是写王熙凤被休后,成了贾府最低等的仆妇,在穿堂门扫雪干粗活。
《红楼梦》的开端,是女娲炼石补天,唯独剩下一块顽石弃之不用,顽石哀叹“无材可去补苍天”。这何尝不是曹公的沉重叹息呢!传统的中国文人,内心都深怀补天救世的情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主旋律。即使写尽了男性的沦落,历史和文化的全线溃败,在这“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末世,曹公还是怀着希望、爱和悲悯,写了王熙凤和探春这两个补天者。
如果没有王熙凤管家理政,荣国府也许早就崩溃了。当然,这个补天者,既深刻,也驳杂。一方面入主尘世,“意悬悬半世心”,强劲有力;另一方面,也沾染了男性世界的浊臭气息,精明能干却利欲熏心。再加上大权在握,不免为所欲为,恶行也被放大;更何况,她又不大识字,精神层面先天不足,缺乏更高远的追求。对此,曹公毫不讳言。
《红楼梦》从不出示浮泛的人性和理想,它呈现的是生命的广阔和深邃。
(本文摘选自《情僧、英雄与正经人:14位人物解透红楼梦》,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