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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学评论家、作家 项静
张楚的《云落》有一种古典雅致的形式感,在细密的故事之外,精心设计了天启的序章与终曲的信笺。开端是一首虚构的云落县童谣,仿佛造物主开天辟地建造一个小世界,先有自然现象与河海,再有本地的动物,最后是植物和站在人类两端的老人与小孩,他们从云上落下,天地乃成。厚重的小说主体留给了被忽略的成年人世界,从带有秘密的外来者天青来到云落起步,时序和焦点打在人物身上。小说以强烈的渗透感和悬疑的外壳引领我们走进云落,逐步叫醒密密匝匝的情感、人际和政商关系。
终曲是女主角万樱2018年写给狱中罗小军的一封信,天真烂漫的20世纪80年代、波澜壮阔的20世纪90年代和跌宕起伏的新世纪故事已经尘埃落定。信中絮絮交代了云落亲朋故旧的各方音信,亲友们各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互助、温暖而有希望地活着,以儿童和老人为隐喻的世界重获天真与秩序。
王安忆曾经说过上海如果有性别,那一定是女性。她书写了大量的上海女性,她看重中年女性的力量,“中年的女性更有代表性,她们的幻想已经消失,缅怀的日子还未来临,更加富有行动性,上海是一个行动的巨人。正是在决定命运的当口,她们坚决、果断、严思密行,是自己的主人”。如果张楚创造的云落县城是有性别的,那也应该是女性。在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烈火烹油的时代热潮之外,张楚以温润细腻的视角一遍遍去观看县城小社会,聚焦地缘社会日常不变的交往、衣食、情谊、互助。
如果云落有一个人物化身,那就是万樱,她也是一位中年女性,社会地位卑微,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在几处打零工,婚姻不幸福,但她乐观坚韧。作家让她退居时代列车的幕后,像一个闲散的放风筝的人,负责远远地牵着和拉紧手中的风筝线。小说把万樱看作“一条通往云落的秘密隧道”。作为一个在云落土生土长的女性,她几乎没有外出的机遇,也从未葆有远走他乡的勇气。她匍匐在云落的大地上,生活之水流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以地母般的博大慈悲承受着生命的种种偶然、困厄、欢欣与日常。正是因为这种性格,她才会被流落他乡的“外来者”天青念念不忘,会被超越年龄的常云泽爱慕,会对时代弄潮儿、县城的资本掌控者罗小军形成不可名状的致命吸引。万樱和来素芸、蒋明芳组成小城里面的女性命运共同体,她们彼此知根知底,也嬉笑打闹,但在各自生命的重要时刻是可以托付和依靠的关系。
云落县城的生活自成一体,内部小世界的人与事彼此紧密缠绕,但它又绝不是封闭的,云落是中间地带,连接着乡村、省城、外地和京城,完整地印刻着时代的各种变化。
云落就是当代中国现代化发展的一个切面,被时代裹挟着往前狂奔,拆迁重建和资本整合,又眷念着本地的情谊、美食、风俗和传统,他们极力渲染着本地的深情与爱好。普通市民保留着本地的生活底色,经历着各自的悲喜剧。他们内在于时代大势,对此仿佛无知无觉,听从生命本身的召唤,尽力维系着生活的基本形状,创造着自己的意义。
《云落》外部结构是一次旅行,而对于重要的男性角色天青而言,则是寻找家园的旅程。占据其位置的常云泽是一个替身,已经完美融入家庭和云落,出走多年的天青本意是去揭开其身份的真相,常云泽对此心知肚明,甚至设计了一场未遂的“谋杀”。常云泽因偶然事件殒命,让一个具有悬疑框架的故事获得了哲学意味,寻找和揭开的真相失去了意义。父亲在意的并不是具体的儿子,而是享受一种父子情感结构,天青也像父亲一样放弃执念,隐藏秘密,与云落的几位故人继续保持着情谊。在天青与家乡的关系中,我们看到了自愿的无家可归者的文学身影,也看到了作家张楚离开故乡之后书写家园的隐喻性。书写就像返乡一样,是一次天真而感伤的旅程,从最初的地方开始,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走向更广阔复杂的世界,记忆在遭受毁坏,但美好一直都在。
《云落》是造物主创世的写法,在知晓结局的时刻再造“过去”,作家有着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强烈意志和浪漫主义的主体感。小说重启现实主义对县城生活肌理富有创造性和情感力的细腻表达,兼顾象征主义的意识和浪漫主义的怀念。云落县城是当代中国的缩影,又是当代中国物质世界和作家心灵宇宙的倒影,它可大可小,本真又抽象,既是当下的生活,又有历史的余脉,串联起时代沉重的真相与本真的心。(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