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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大先
“和所有中年人一样,他们时常感叹的,是时间过得太快;他们经常怀念的,是大学时代的那段青葱岁月。”苏虹的长篇小说《秋疯》在开头,就以一种中年视角,回望了十五年前的毕业典礼之夜。那时候,周宇、柳春富、钱嘉良、沙刚、韩子霁五个不同背景、性格与追求的研究生毕业,成为千禧年第一拨硕士,并在狂欢之后,各奔前程。
《秋疯》 苏虹 著 作家出版社
小说的主体部分从十五年后的一桩案件展开。毫无背景而又不够圆滑的周宇在省委组织部研究室里坐了十年冷板凳,在一个平常的工作日突然遭遇到副部长李朝东的跳楼事件。伴随着调查的展开,几个老同学的生活也陆续铺陈开来。曾经做过记者的柳春富如今已是研究室主任,成了周宇的顶头上司后逐渐显示出其势利与官僚的一面。其他几个同学也各有所成,原本就出身于商人家庭的钱嘉良在南方掘得第一桶金后转战J市,部队高干子弟沙刚也调到J市的大军区任处长,北京某部长的女儿韩子霁在父亲荫蔽下下海经商,如今是钱嘉良的合伙人。因缘际会之下,他们重新发生了工作、生活与情感的交集。
这个交集编织起了官场、商场、情场的复杂网络,涉及公务员日常、办公室政治、官商合作与资本运作,对于展现21世纪初中国社会的整体性变迁颇有价值。其中关于机关里微妙的人际关系、文牍主义的本质、“领导”的技术与艺术、融资与并购的细节等都显示出作者的写作功力,从而让小说具有了可读性。它极富质感,充满人情世故的经验细节和人生体悟,小说中一位国学专家说:“中国政治家的成熟,赖儒学的熏陶而有事业心,赖老学和道家的智慧而有斗争的艺术。”有心人完全可以从中学习到一些职场生存的技巧。
从题材上来说,《秋疯》大致可以归入官场小说中,但它并不意在展示权力运行的“黑幕”,而是回到原初的经历。这是一种质朴的现实写作,既不是自然主义式巨细无遗的模仿,也不是现实主义式萃取典型的提炼,而是一种对朴素经验的总结。在这种总结中,并不带有价值判断,而是如其本然地呈现,对于人际、人情与人性的复杂性有着充分的同情与理解。
正是因为对于现实经验如其本然的呈现,让小说没有流入庸俗的黑幕八卦和谴责小说的窠臼之中,而在不经意中产生了耐人寻味的文学性时刻。比如,周宇因为一篇发表在党报上的小文章被省委副书记秦毓常无意中读到,领导几句话就让蹭蹬十年的他得到了提拔;柳春富在食堂中以开玩笑的方式在组织部部长前面嘲讽竞争对手,还真就击败了对方,让自己成功当上副市长,却又在偶然的阴差阳错中身陷囹圄;而李朝东跳楼的悬案,最终谜底揭晓,不过是因为被无赖用PS的照片敲诈,自己心理崩盘了。作者在处理这些情节的时候,保持了一种客观与平视的态度,但批判意味已经呼之欲出。现实本身足够有力量,无需任何技巧的加持。
经历一系列的曲折,那些有背景与后台且冷酷无情的人逍遥自在,像钱嘉良、韩子霁、杨震东通过利用政策漏洞“不失时机、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并购并出售了国企凤凰家化,还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方圆公司;而没有权力支持又敏感脆弱的人则失意落魄,李朝东、秦毓常受情感拖累,周宇和柳春富在落难时无人救助。暗示了书名“秋疯”的由来——“生长旺盛但不结果实”,费尽心机兜兜转转之后,只能在无奈中黯然离去。读者恍然发现,裙带关系、领导意志和官商之间的暧昧,已经使得转型期的政治与经济生态发生了严重的危机。当然,制度有其延续的惯性和系统的自我修复能力,从而才使得个体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以及个人品行与道德没有成为社会前行的决定性因素。在这一点上,作者对社会中的表演型人格表现出了豁达的宽容:官场如同剧场,社会表演与人格漂移实在是一种常态,无论中西古今概莫能外,这并不妨碍那些看上去猥琐势利之徒也会有人格绽放的光辉瞬间。
只有在一个沧桑过后、有着丰富阅历的中年视角下,才会抛弃对生活不切实际的纯粹性想象,对各种人物与现象表现出体恤和包容。周宇和小黄则如同这个斑驳陆离世界中的清流,保持了原初的理想观念。那个理念来自古老的“致虚极、守静笃”和“顺其自然”“厚德载物”的教诲,因而最终即便在世俗的“成功”标准中好像“失败”了,却也不妨碍他们坚守着内心的底线,走向释然。就像作者在后记中总结的:“尘世之中,人与万物皆为过客,唯有放下心中之结,方能感受到天地之辽阔,方能在若干年后回头一笑,重回故事开始的时候。”
这也许就是看透生活充满种种喧嚣与骚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成熟的浪漫主义。一曲经验之歌并不仅仅包含着洞察与批判,同时也有理解与宽恕,最主要是依然葆有了最初的那点天真之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秋疯》是集娱乐性、批判性和抒情性于一体的力作。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