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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 龚金平
《坠落的审判》打造了一个侦探片的外壳,但塞缪尔死亡的真相,只是希区柯克意义上的“麦格芬”,它引发了整个故事,它本身却并不重要。甚至,“坠落的审判”这个译名并不贴切,它看起来概括了影片的核心情节,却没有把握情节的深层意蕴。事实上,影片并不想将焦点放在案件的审判上,而是藉此揭开一个家庭的隐痛,以及一个人被遮蔽的部分。“坠落的解剖”才符合创作者的初衷,影片将一桩坠落案放在手术台上解剖,通过那些被切下的剖面,向观众展现现代婚姻家庭内部的生存图景,并烛照我们生活中的那些困顿、焦躁、苦闷,进而编织出一幅关于人心、人性的斑驳画卷。
《坠落的审判》不是一部侦探片,更不是律政电影,它的气质更为内敛素朴,但内涵却颇为深邃厚重。初看起来,桑德拉与丈夫塞缪尔关系破裂的原因,源于“妻强夫弱”的家庭格局,即丈夫事业无成,却又不甘心做居家男人,因而怨气颇重。至于夫妻离心离德的催化剂,似乎与儿子的车祸有关,因这场意外,夫妻两人陷入了愧疚、悲痛、自责、互相指责的负面情绪之中,难以平心静气地面对生活。影片并不关心性别对立的话题,而是致力于揭开婚姻中那些难以言说的分裂、对抗、嫉妒和疏离。
影片中的夫妻居住在法国一座郊外别墅里,家里养了一条温驯的边境牧羊犬,丈夫在英国的大学教书,妻子是一个颇有成就的作家,出版了多部作品。除了儿子因车祸导致视障之外,这大概就是观众对于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遍性想象和定义。但是,影片在第一场戏,就让观众看到了夫妻之间的裂痕:妻子与女性来访者惬意地交谈时,丈夫却在阁楼上不合时宜地循环播放厌女的音乐,嘈杂单调的音符,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块巨石,将桑德拉与来访者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理交汇,松弛而愉快的氛围击得粉碎。
在律师接手这起“塞缪尔死亡案”之后,观众才知道,这个看起来优雅得体的中产家庭,早就陷入了财务危机,不仅入不敷出,还负债累累。本来,这种家庭隐私不足为外人道,但随着审判的旷日持久和不断深入,这个家庭不堪的一面不断浮现:丈夫并非只是因大男子主义作祟才显得没有修养,而是他知道妻子出轨的事实,夫妻关系早就千疮百孔。真正令丈夫怨恨妻子的原因还包括,妻子偷了他一个写作提纲中的创意,出版了一部畅销作品。对比之下,丈夫一直想写作,却迟迟没有任何成就。更令人崩溃的是,当丈夫提出让妻子分担一些家务,以便他有时间从事写作时,妻子却说丈夫目前的一切困境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要怪就怪自己,怪自己放不下自尊,怪自己对失败的恐惧,怪自己做不成事。
由此,我们明白了影片的编剧逻辑,就是循序渐进地深入到这个家庭的内部,经由他们的经济困境,慢慢展示儿子视障对他们带来的心理煎熬,以及两人因相处方式、分工模式的分歧,混合出轨、剽窃对丈夫造成的精神折磨,共同拼凑出婚姻生活里破碎而阴暗的景象。当这对看起来相敬如宾的夫妻被法庭审判扯下了遮羞布,他们因怨恨而形同陌路,被毫无防备地裸露在公众面前,犹如一场公开处刑。而且,这一切羞辱,主要由妻子承担,并间接伤害了儿子,而这可能是懦弱的丈夫用自杀对妻子完成的一次反杀。
影片通过这个家庭的难堪内幕,由儿子丹尼尔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关于塞缪尔的人生悲剧,看起来是个人承受能力太差而孕育的恶果,也可能是源于妻子不够体贴包容而滋生的内心绝望,或者是因众人对于性别的社会定义而产生的心理落差,更有可能是因为人格结构的缺陷而导致的精神脆弱。但是,影片也暗示,经济困窘并不必然促成婚姻解体,突降的不幸和苦难也未必能打垮一个人,相反,两人相处中的强悍、褊狭、怨怼会放大裂隙。
在此基础上,影片还提出了另一个意味深长的时代话题:塞缪尔的悲剧发生之后,为何桑德拉会被大多数人认定是凶手?这是因为,旁观者对于社会新闻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或刻板印象,或惯性思维,从而得出符合自己认知水平的结论;同时,对于缺少证据支撑的事实,我们总是进行一厢情愿的想象和自我解释,哪怕其中夹杂了许多误会、偏见,我们仍然得意于论证的严密。在此过程中,我们没有能力或兴趣去梳理事件的全貌,也没有对人心的复杂和多变,对于人类情感的瞬间冲动保持基本的警惕,而是任由自己的片面和臆断,完成对事件的判断,并在道德或法律层面对他人进行定性。殊不知,这种轻率和浅薄、武断和粗暴,正是世间大多数罪恶的渊薮。
影片的场景大都是内景,少数几个外景主要是白雪皑皑的野外。在内景中,影片又设置了两个对比性的空间,那就是家庭生活的日常场景和庄严肃穆的法庭场景。影片在家庭里使用了大量小景别镜头,甚至是不规则构图,突出在小景别中才能看到的人物的松弛感或紧张感。尤其是桑德拉与塞缪尔在厨房吵架的那场戏,频繁使用开放式构图以及分切镜头,使两人明明在同一个场景里却很少和谐地出现在一个画面之中。比如影片的第一场戏中,丈夫在阁楼工作,用很大的音乐来表达一种存在感;妻子因为事业有成,又兼年轻的女访客来采访,在一楼客厅快活地大笑;儿子作为一个“边缘人”,无法进入父母的世界,只能孤独且无声地在室外遛狗。这样,我们从视听的层面,窥见了家庭成员之间的至亲至疏。
在法庭里,影片使用了一些较大的景别,其中不乏全景,构图方式以规则构图居多(对称式构图)。在较大的景别中,影片可以更为全面地交代环境的布局特点,强调一种“开放性”。正是在这个公共性的空间里,桑德拉与塞缪尔两人之间那些最隐秘的信息被公之于众,并由听众、法官、陪审员充当观看者、审判者、裁决者。在这个场景里,大景别中的桑德拉和丹尼尔,显得比较弱小和无助,他们被人群包围,或强作冷静,或无地自容,环境对他们形成一种有形无形的压迫感。
当那些被隐藏在家庭里的秘密、纷争,被压制在心里的嫉妒、冲动,因为一桩坠楼案,被放在法庭这样一个公共空间里公开展览。这近乎桑德拉的狼狈游街,极像丹尼尔的痛苦炼狱,但这何尝不是现代人的一种隐忧。我们精心维护的体面,我们努力保持的平衡,可能因某个意外而坍塌,更可能因这个意外而将整个家庭曝光于公众视野。这种曝光方式,可能来自公权力的强势介入,也可能来自现代传媒的广泛传播。更可怕的是,当一个普通人被世人放置于显微镜下仔细观察,深入剖析,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任何人都难以保持优雅得体。
桑德拉无罪获释之外,她在短暂的如释重负之后,有一种深深的虚空之感。桑德拉说:“当你输了,你就输了,最差也就这样了;但如果你赢了,你就期望能得到些什么,但我现在什么也没得到。”甚至,不只是一无所得,桑德拉的生活已经难以回到从前,她和儿子的关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可以说,官司赢了之后,桑德拉的内心,她的生活,都已经满目疮痍。(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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