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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 理
复旦中文系吴礼权教授以74万字篇幅撰成历史小说《王道梦》,史料考据与文学想象结合,塑造出孟子周游列国、教书育人的生平与理想,也借此彰显“天下大同”思想在中国数千年历史进程中的演化脉络。
吴礼权教授虽以修辞学为学术本行,但曾浸淫小说史研究多年,且有丰富创作经验,在这番积累的驱动下,《王道梦》于布局与结构上刻意求新:序章以孟子临终一梦开篇,梦中其毕生系念的王道理想已在南国实现,久病的孟子就此安详辞世。尾声部分写众弟子夜聚孟子墓前,追念受教往事。正文十三章,借用不同弟子的视野来展开孟子的人生经历。以穿插与倒叙来打破历史小说的线性结构,读来一点也不觉得滞重。
《王道梦》塑造的门弟子千人千面,如邹春之心直口快、屋庐之敏于应对、孟仲之心思缜密……千江映月般衬托出孟子的丰富面相。战国时期,群言尨杂,各家自以为大道,弟子或不明师意,或惑于人言,故而师生之间多有问难。《王道梦》沿用了这一往复问难的结构,弟子的成长跃然纸上,而孟子也不是自来就已完成(小说中可见孟子对纵横家的认识就有一个深入的过程)。胡适曾批评中国传统传记文学“静而不动”:“但写其人为谁某,而不写其人之何以得成谁某是也。”《王道梦》则提供了孟子何以成为孟子的行迹与心迹。
“假使古来无梦,天地之内甚平凡而不奇,岂不悲哉。”(董说:《梦社约》)梦境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重要主题,按照释梦路径不同,梦境叙事一般而言有两大传统:一为“兆”,预示未来;二为“幻”,梦中所见无非如“露电泡影”般归于虚妄。《王道梦》以“梦”为题,以“梦”开篇,在临终大梦中,文化昌盛,人人知礼守法,老弱孤寡皆有所养……这是什么样意义上的“梦”?读者又如何来释这场“梦”?“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史记》)司马迁已指出,在孟子生活的时代,其王道梦并无实现的可能。即便在今天,孟子梦中所见也依然遥不可及。有意味的是,小说的创作缘起之一,是吴礼权客座日本京都,目睹日本政客在大选中钩心斗角,以及国际形势的纷扰,不禁让人联想起战国七雄争霸的历史。王道梦的延宕不得实现,不能被后人轻薄地归为虚妄;历尽千年磨损而熠熠生辉,恰恰是人类心底百折不回、终极而至真的理想。
此外,《史记》对孟子的叙述非常简洁,在上引“是以所如者不合”之后,紧接着就是“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齐为强国,以之号令诸侯最利于仁政泽被天下,故而孟子周游列国始于齐,终于齐,在齐居停时间最长,瞩望最巨,失望也最深。与《孟子·公孙丑下》对应,《王道梦》以大量篇幅复现了孟子去齐时流连缱绻之态,不为功名利禄,只念天下苍生;与《史记》对应,《王道梦》又是在“教书育人”的题名章节中复述这个故事,孟子初心是以王道匡扶天下,如不可得,则“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对古人而言是退而求其次,对今人来说则是重开一片广阔天地,复归知识分子民间岗位:在学院中整理先贤遗志,自叙平生学问,培养有心之人,留待将来改天换地,“必孟子之学昌,而后拨乱世而反之治者可期”(钱穆:《四书释义》)。
今人读孟子,求学问道之外,每心折于其孤行己意、九死未悔的浩然正气。与之相对,公孙鞅四谒秦孝公,次次主张都不一样。《王道梦》特意拈出这一节,演绎孟子何以“看不起公孙鞅的为人”:“作为一个读书人,不管信奉哪家哪派学说,都应该是发自内心地认同。既然认同了,就要坚守信念,始终如一,不应该受外物或流俗左右,更不应该受利益驱动,忘记初心,改变信念,随波逐流。”每一个命题与主张,都应该出于内在生命独立自主的选择;而当这些命题与主张化为自身血肉之后,唯有付诸言行一致的诚意与身体力行的担当。今天我们进入了自媒体时代,意见领袖早已不为读书人、知识分子所专擅,但公孙鞅式的为人并未绝迹,城头变幻大王旗,“改变思想就像更换内衣一样随便”(索飒、海因兹·迪特里齐:《知识分子危机与批判精神的复苏》)。此前读胡风文艺理论的时候记下这样一句话,可作为孟子批评公孙鞅的回响:“我的理论是我多年积累的,一寸一寸地思考的。我要动摇,除非一寸一寸地磔。”(路翎:《一起共患难的友人和导师:我与胡风》)茫茫世界,大言扰攘,其中有多少当得起这一个“磔”字?读《王道梦》而拉杂想到这些追问,想来当不辜负作者“鉴往而知今”的苦心吧。(金 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