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詹丹
《世说新语》“言语”类中“谢道韫咏絮”一则,已是名篇。此前,人们讨论谢道韫和胡儿在咏絮中的不同表现,更多着眼于比较两人选用比喻的优劣,但较少注意到其中涉及的主客关系问题,所以这里稍作分析。论述前,先将《世说新语》中的原文引在下面: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大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晋书》卷九十六“列女”类,把谢道韫作为“王凝之妻谢氏”列入。也引用了这一传闻,不过文字稍有差异:
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悦。
基本内容虽然都在,但一个细节的改动却欠妥,就是把谢安的问句“大雪纷纷何所似”改为“何所似也”。也许编者意在求简洁,借助蒙前省,对原来的“大雪纷纷”加以删除,但谢安问出的七字句,且在音节上是四三停顿,暗示他开启了联章咏叹的模式(刘盼遂观点)。所以胡儿马上也以四三节奏的七字句接下去,且用“拟”字呼应“似”的韵脚,应该说反应还算机智。而把谢安的问句改成四字句,且以“也”收尾,胡儿在形式上的呼应关系以及谢安如此提问的用意,都被遮蔽了。当然,不论是《世说新语》还是《晋书》,记录下这段传闻,意在赞美谢道韫的才智过人,是《晋书》所谓的“聪识有才辩”,《世说新语》虽然没有从编者的立场加以直接赞赏,但结尾点出其身世,交代其生在谢家,嫁到王家,一个人连接起那个时代的王谢两家大族,也是借客观叙述予以赞美。
虽然也有后人为胡儿辩护,如陈善的《扪虱新话》道:“撒盐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风起,此鹅毛雪也。然当时但以道韫之语为工。予谓:诗云‘相彼雨雪,先集维霰。’霰即所谓米雪耳。乃至谢氏二句,固未可优劣论也。”不过,不少学者认为,当时雪骤的情景,已经属于鹅毛雪的状况,用起始阶段的雪珠来比喻,其实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胡儿自己用撒盐空中来比,也缺乏自信。所以一方面,他亦步亦趋用了七字句的四三节奏,来追随谢安,另一方面,他用“差可拟”来表示自己心里没底。倒是谢道韫自信满满,用二五节奏的七字句变式,以及“未若”起头,来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最后谢安“大笑乐”,应该也包含着对谢道韫欣赏的意味。而后人赞赏谢道韫,甚至把咏絮作为女性才智的代名词,成为文化共同记忆的典故,不是没有道理的。
两句比喻,虽然可从喻体的选择,来讨论修辞手法运用巧妙与否,由此进一步,从主体对客体的关系来说,也反映出主体对客体认识的精准度,他们各自选出喻体而后与本体联系起来的那种属性相似的依据,是否合理和充分。
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
刘勰《文心雕龙》在“物色”篇中,曾就主体对属于自然风景的客体世界的表现,提出过一段著名的论断:“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婉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王元化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加以分析说:
二语互文足义。气、貌、采、声,指的是自然的气象和形貌。写、图、属、附四字,则指作家的模写与表现。……其意犹云:作家一旦进入创作的实践活动,在模写并表现自然的气象和形貌的时候,就以外境为材料,形成一种心物之间的融汇交流的现象,一方面心既随物以宛转,另一方面物亦与心而徘徊。
也因为在表现物的客体世界时,有着“与心徘徊”的另一方面,这样,反映自然对象时,就会留下主体自身的特有印迹。虽然从写作这一角度看,不少人认为,所谓“与心徘徊”留下的印迹,更侧重于遣词造句的功夫,“气象和形貌”都应该属于自然、属于客体的。但如果真认为从内容到形式,所表现的对象已经由自然的“气象和形貌”囊括无遗了,未免又把问题简单化处理了。
旧题刘辰翁曾评点此篇说,“有女儿风姿,愈见撒盐之俗”。与较多人着眼于柳絮和雪花的形态、色泽和轻盈度以及随风飞舞的自然景观的相似不同的是,刘辰翁所着眼的柳絮因风起,是把它与雪花作了暂时的切割,也许在他看来,这已是不言而喻的了,就转而认为这样的喻体同时写出了女子的那种柔美的风采和姿态。如果循此思路来理解,那么,胡儿和谢道韫提出的喻体,都有了指向主体自身的翻转。
虽然我们可以说,根据胡儿和谢道韫各自想到的喻体,根据不同喻体的适切度,可以在观察的敏锐和联想的合理方面做出高下之分,因此也多少显示了主体的文学能力。但从直接的形象感受言,谢道韫的咏絮是既能让人感受到作为客体的大雪,也能让人联想到主体的女性姿态。而胡儿的撒盐空中,其指向的客体大雪,固然是断裂的,是贴不上的,但不是也呈现了一个主体的顽皮男儿的形象吗?也许,在这里,胡儿和谢道韫都不会有意识地要把主体自我作为认识的一个对象,他们都是依照谢安的问题导向,希望精准地挑选出和大雪相似的一个喻体,对眼前的客体加以表现,并在这种表现中,在客体世界里建立起一种超越于当下的广泛联系,从而也在心理上给人带来美感和愉悦(骆玉明观点)。但谢道韫在提出柳絮的同时,让主体形象也得到了折射,使得主体和客体得以融通。但胡儿虽然就无意间呈现的主体形象来说,也有不可忽视的认识价值,但却未能在主客之间获得平衡,不能同时精准地表现出客体特征,从而成为后人讪笑的对象,被视为一种“俗”。不过,我们在讪笑其取比的拙劣时,也应该意识到,当其未能根据谢安的要求,把客体很好呈现出来时,又歪打正着,让主体的特征有了生动的反映。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胡儿的表达,哪怕是一种拙劣的表达,毕竟受他生活的现实制约、受个人习性影响,也是能够曲折反映出现实中人的状况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思路,来发现这种易于被人忽视的折射效果。(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