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侯桂新
老舍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第六章的情节颇为戏剧化,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难觅相似情节,恐怕在世界文学园地里也不多见。这一章写祥子在一个深夜,在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特殊情境下,因为酒精的刺激而无法自控,最终失贞于自己绝不想与她成为夫妻的虎妞,从此开始了无从摆脱的人生悲剧。
可以说,这件事是祥子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尽管遭受过种种噩运和不公,例如辛辛苦苦买来的车被大兵抢走,可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些不过是倒霉、不幸的偶然事件,自己以后注意避开即可,为人生而奋斗的勇气并未消磨多少。但在此之后,他感觉人生一片黑暗,一切奋斗很可能终归白费,一个宣判自己悲惨命运的声音随时可能在耳边响起。
且看书中对这一事件的精彩描写:
好像为是壮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么东西。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为何这第一次的性经验,让祥子感觉像灭顶之灾?这是小说中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问题。而问题的答案,可以通过文本细读看出端倪。首先,不得不说,这段文字的心理描写精彩至极,字里行间体现出深刻的社会内涵,绝非普通作家能够写出。在古今小说中,讲述女性因主动或被动而遇人不淑,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作品并不鲜见。老舍却通过祥子的遭遇,对这一母题实现了性别反转,且没让读者产生违和之感。
在《骆驼祥子》中,一个丑陋的中年有产女性凭借心机和地位,去诱惑一个年轻健壮的下层男性,并使他走上了道德败坏的不归之路。乍一看有点不可思议,仔细分析,却又十分自然。这个晚上,沉默寡言的祥子在外受了一肚子委屈,回到人和车厂,碰见虎妞一个人在大吃大喝。他本来是要向虎妞诉委屈的,但虎妞劝他喝酒,又刻意制造两人独处的氛围,终于使他将注意力由自己的心事转向了近在咫尺的虎妞。由于虎妞又老又丑,且是车厂老板的女儿,此前祥子从未在意过她的性别身份,从未将她作为一个审美对象。然而这个晚上,灯光唤醒了他对虎妞性别特征的感知,酒精的刺激、虎妞的主动更是助长了他的勇气,最终失去了自我。第二天酒醒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面临两方面的巨大危机:其一,他犯了淫戒,不再是个清白的人了,道德上有了污点;其二,从现实生存的角度看,从此他再也摆脱不了虎妞。
祥子平日里有点怕虎妞。一个“怕”字,揭示了两人的不同地位和基本关系。从性别、年龄等多方面的自然属性来看,祥子面对虎妞有着巨大优势。但虎妞是车厂老板的女儿,是有钱人,而他自己只是个拉车的,双方的这层劳资关系,令他抬不起头来,性别等优势荡然无存。因此,虽然在某一个瞬间,他感觉虎妞“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她不再像老虎,而成了一只猫,但这毕竟是他处于冲动状态下的幻觉,一旦恢复到正常状态,他自己才是那只被人抓捏的猫。当老舍写道祥子“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时,其实是在借“似乎”二字暗中提醒读者:祥子的认知出了偏差,而这将给他带来不良后果。
这么看来,祥子最初和虎妞纠缠在一起,当然不是出于情感因素(这是从祥子的角度看,从虎妞方面来说,她对祥子是有喜爱之情的),而只是犯了一个有道德洁癖的男人绝不该犯的错误。他后来被迫和虎妞成家,过程也充满了博弈。老舍对这种紧张博弈的描写也十分出色,被文学史家夏志清誉为“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在双方的博弈中,可以笼统地认为,祥子具有性别优势,而虎妞具有阶层或阶级优势。最终的结果,是阶级战胜了性别,祥子屈服于命运。这就是作家老舍对这组畸形两性关系的基本认识。
类似的认识和处理,也出现在老舍的其他作品中。例如,在中篇小说《月牙儿》里,叙事者不断发出愤慨之言,如“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而在《骆驼祥子》中,则有“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这样饱含悲哀、无奈的总结性陈词。反复具体地揭示底层人的窘迫,是老舍在小说创作中秉持现实主义精神的重要体现。而他对于金钱的认识,很直白,也很深刻。(侯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