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赵建中
看沟口健二影片《近松物语》的初衷,一是对电影前辈致敬,二是对日本电影史做一点研究,但想不到这部拍摄于1954年的影片极具吸引力,102分钟以后,仍让人意犹未尽。该片情节本身并不曲折离奇,但沟口健二却凭借高超的导演艺术,将整个故事讲得风生水起,扣人心弦。
图为《近松物语》电影海报
对传统技法的出色运用
《近松物语》是一部物语风格的作品,故事情节老套,也没有花俏的结构。电影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在沟口健二的出色运用下,使影片产生了难以抵御的魅力。这表明,只要技术运用得法,在传统手段的指导下,照样能制作出精品力作。亦如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电影。
其一,故事场景典型。电影从一家印刷作坊门前的街道开始,一个全景式的俯拍镜头,展示了幕府时代日本都市的典型场景。随后,一组流畅的镜头,又把一个印刷作坊的内外涵盖其中。工人、仆役们在作坊内忙碌,一对男女被绑在骡子上游街示众,引起人们的恐慌与议论,反映了礼教对民众的震慑。影片前半段故事在印刷作坊展开,表现了当时平民生活的封闭与保守;男女主人公出走后,活动空间顿时拓展,场景不断变化,由此暗喻了男女主人公生命意志的张扬与生命疆界的突破。
其二,叙事节奏明快。影片一开始用10分钟时间交代了主要人物与故事线索:阿姗的哥哥向她借钱,却因为丈夫大经师以春的吝啬、冷漠只好向茂兵卫求助;茂兵卫出于对她的爱慕与同情答应帮忙,并趁借用主人印章之机挪用资金;女仆阿玉深爱茂兵卫,但二人却只限于友情,另一方面以春贪恋阿玉的美色,不断地骚扰她阿玉只好以与茂兵卫定婚作为借口拒绝;工头助右卫门瞥见茂兵卫偷用印玺借机勒索,未遂后就向主人告发,于是祸起萧墙。影片将多个人物、多条线索相互穿插,节奏明快,有条不紊。虽然影片表面并不喧嚣,但内在节奏紧张,处处让人体会到影片的张力。
其三,镜头语言简约。影片通过极简的镜头语言凸显人物身份与个性。为表现以春在家庭作坊里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影片展现了他回家时的排场:以春从远处走来,在不同的空间逗留,工人、仆役们络绎不绝地拜倒在地。茂兵卫卧病在床,小童工说:“只有你能区分不同的锦缎,请起来吧。”由此看出作坊对茂兵卫的倚重,茂兵卫是一个工作勤勉、技艺高超且乐意助人的人。女主人阿姗以擦拭乐器的动作出场,表明了阿姗的身份、品位、情趣,以及这个商人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与上层贵族的关系。
影像风格的东方魅力
沟口健二有三部作品入选了由日本《电影旬报》评出的百年百佳影片,《近松物语》就是其中之一。该片在日本深受欢迎,或许主要是由于这部电影的美学风格具有浓郁的日本民族性。沟口健二将自己在美术、戏剧方面的深厚积淀与独具个人风格的“一场一镜”拍摄手法相融合,所以,无论是基本构图还是镜头运动,都具备一种细腻、缠绵、悠长的东方式美感。
岩崎昶在《日本电影史》中写道:“日本电影和外国电影风格上最明显的不同是,日本电影远景和全景这种远距离摄影位置的镜头多”。他认为,这种不同体现了日本人和西方人在对待自然和人的态度上的差异。在东方艺术传统里,情感表达强调情感与环境的关联,讲究赋、比、兴的运用,主张“情景交融”或者“凡景语皆情语”,因此,沟口健二很少单独展现风景,而是在一个连贯的、包含人物在内的长镜头中展示。在《近松物语》中,沟口健二在拍摄印刷作坊内外及男女主人公逃亡途经的街头、船上、湖畔、山坡等多处场景时,用模拟日本传统卷轴画徐徐展开的长镜头,体现了一种悠远辽阔的空间感与自然流动的节奏感,极富表现力。此外,沟口健二认为特写的表现力不强,所以他的影片很少有特写,基本上采用中景与全景镜头。为此,沟口健二的影像往往显露出东方艺术独有的凄清与苍凉的意境。这一运镜美学,连法国新浪潮的大师们也赞叹不已。这也表明: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沟口健二自幼热爱绘画,具有极高的美术天赋。在进入电影界之前,他为报纸画过插图,从事过和服绘画,在日本传统卷轴画方面也有很高造诣。沟口健二曾说过:“我在日本水墨画上受到的训练教会了我怎样去观察、取景。”同时,他也很喜爱日本的歌舞伎艺术。在影片中,沟口健二细腻地展现各色人等说话、行走、沉思的状态,仿佛是一幅流动的世俗风情画。影片中主人公茂兵卫卧病在床,背对着镜头出场的方式颇有浮世绘中人物表现与歌舞伎表演的特点,而饰演者长谷川一夫的眉眼、神情与浮世绘里的人物也如出一辙;女主人阿姗擦拭乐器一组镜头对场景与人物动作、情态的表现颇为舒缓雅致,也极具日本歌舞伎艺术的舞台感。
女性形象的刚烈凄美
日本电影的四位巨匠——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及沟口健二都诞生于明治时期,他们的艺术风格虽有相似之处,却又各具风貌。其中沟口健二最拿手的是女性题材,并以关心女性命运著称。他的作品大多表现女性的美好,也因此被誉为“用摄影机抚摸女性的大师”。歌德在《浮士德》中以“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前进”的诗句表达了对女性的礼赞,而沟口健二则在《残菊物语》《西鹤一代女》《雨月物语》《近松物语》等片中谱写了一系列女性颂歌。
将女性赋予众多的美好品行并诟病日本社会,这样的表达在当年的日本导演中并不多见。对女性的热爱甚至是溺爱,源自于沟口健二早年的经历。沟口健二的父亲是个窝囊废,在他17岁时母亲去世,因家境贫寒,沟口健二的姐姐在十岁便被送到艺伎馆学艺,后成为人妾,撑起了整个家庭,使沟口健二得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学习喜欢的技艺。1921年,沟口健二的妻子千惠子突然精神失常,沟口健二觉得是由自己放浪的生活所致,因而后悔不已,并自此一直对女性有赎罪意识。另外,沟口健二看似风流不羁,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却有着一颗纯洁、羞涩的心。他一直暗恋自己的御用女主角田中绢代,但从不曾正式表白,据说连对视都不敢。上述这些经历与心理特点,使得沟口健二对女性充满挚爱、崇敬与悲悯;他影片中的女性平凡而伟大,在生活和感情的不幸面前勇敢而坚强,闪耀着母性温暖和光辉。
《近松物语》与《武藏野夫人》《雨月物语》相同,讲述了东方式的殉情故事。作坊画师茂兵卫被误会与大经师的夫人阿姗有奸情,二人情急之下被迫出逃。途中,性格刚烈的阿姗不能承受名誉受损带来的屈辱,决定投湖自杀。但因为茂兵卫的表白,她又重新产生对生活的希望,燃起爱情的火花。当茂兵卫碍于礼教想退缩时,她敢作敢当,奋不顾身,大胆示爱。最后,阿姗为爱情从容赴死。在游街示众时,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欣慰的微笑,以至街头的围观者说:“从来没有见到夫人这么高兴过”。
日语中有一个单词叫“心中”,翻译成中文,就是相爱的男女一同自杀。阿姗虽然在看客眼里是因通奸罪被官府处死,而实际上是她不想苟活,甘愿为爱情献身。所以,她的死也是“心中”。曾任法国文化部长的作家安德烈·马尔罗说过:“艺术就是要抵抗死亡。”在这仿佛有魔力一般的场景中,沟口健二为阿姗这个至善至美、至情至性、刚烈勇敢的女性谱写了一段凄美动人的华彩乐章。阿姗虽死犹生。
黑泽明说过一句狠话:后世没有系统地研究沟口健二,这是电影史上最大的耻辱。法国新浪潮导演戈达尔曾朝拜过沟口健二长眠的满愿寺;后来,沟口的骨灰被迁到东京的墓地,满愿寺仅存墓碑,但世界各地来访的电影人仍络绎不绝。略有遗憾的是,作为日本四大导演之一,相对于黑泽明、小津安二郎与成濑巳喜男,沟口健二在中国的知名度不大,受到重视的程度也不够。沟口健二的作品很有价值,值得仔细观摩研究,从中体验审美愉悦,并获得有益启示。(赵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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