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 晖

　　在2025年的艺术现场，一场深刻的范式转移正在悄然发生。置身上海美术馆“达芬奇·时空之轮”中，观众既能在沉浸的光影里体验多人协作的互动剧情，又能凭借高精度手势追踪等混合现实技术，在触觉反馈中亲手组装出达芬奇的机械发明；武汉的地球文明博物馆内，人们得以“步入”数字重构的千年佛像世界，与中华文明瑰宝展开“呼吸可闻的相遇”。

　　这些“在现场”且具身可“进入”的体验，指向了一个核心命题：在艺术创作中，前沿技术构建的沉浸之“虚”与身体在场的感知之“实”，并非此消彼长的取代关系，而是当代艺术生产与审美体验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AR、MR、AI等数字技术已从炫技工具深度融入艺术本体，催生出“虚实共生”的混合现实美学——“虚”的深化让过往经验与抽象知识变得可视、可感、可交互；“实”的回归则成为对抗数字时代感知疲劳与存在异化的必然路径，重写着具身体验的独特价值。

　　“虚”的深化：“技术身体”重构与沉浸叙事革新

　　在中西方美学传统中，“虚”是意义生成的重要维度。中国传统美学的“虚实相生”中，写意绘画的留白并非缺失，而是激发想象、构成意境的必需；西方从现象学到后结构主义，都强调观者的感知与解读功能，认为艺术作品绝非呈现在观众面前的静止对象，而是观众与创作者的互动中动态生成意义的过程。

　　如今的数字艺术进一步体现了这种美学精神，不断迭代的数字技术加快了意义生成的动态过程，让艺术的生产与感知在虚拟维度进入随观众交互、空间变化及数据流动而延展的想象场域。更重要的是，这一场域催生了“新身体观”——借鉴道唐·伊德的现象学与技术哲学观点，身体可以解析为生物基础的“物质身体”、承载社会文化意义的“文化身体”，以及技术中介下的“技术身体”。在混合现实作品中，观众的物质身体并未缺席，而是通过各类可穿戴设备与技术合成为“技术身体”，在虚拟空间中行动。这种体验的“真实感”，源于场域中覆盖多重感官的“网”，感官刺激越强烈，切断外界联系、投入虚拟叙事的沉浸感便越真实。

　　由此形成的“可感知叙事”，颠覆了电影等传统线性缝合系统的单向观看逻辑。在鼓励参与、感知、触碰的多层想象空间中，观众与空间共同建构意义的过程，远比空间本身更为重要。

　　“实”的回归：身体锚点与线下场域的价值重估

　　当数字持续推进“虚”的深度，线下体验的核心意义被重新审视。一方面，长时间数字沉浸会引发审美疲劳与身体不适，“技术过饱和”让人们意识到具身感知的不可替代性——身体经验涉及记忆、情绪、肌肉的复杂感知互动，无法被技术简单复制或强行灌输。

　　面对“数字疲劳”与“存在异化”，不少年轻人主动开展“数字戒断”，他们关闭了电子屏幕、走进自然，通过阅读、手作、身体行动等现实活动，找回没有被强加、没有被切碎的沉浸感，重新掌控自身的感知。这种反思映射到艺术领域，便是对亲身感知与物理场域的价值再确认。

　　这种“实”的回归，并非全盘否定“技术身体”，而是在根本上强调身体作为意义锚点的不可替代性。即便是前沿技术与先锋形式，其艺术力量的最终落点依然是唤起身体的真实感触。正如剧场需要仪式感，虚实共生同样需要“具身在场”——身体在场景中的“着陆”，是艺术感受与思考的基石。

　　沉浸剧场与“洞穴”空间的实践便是典型：AI算法生成音乐框架、全息投影创建数字空间，同时保留演员的真实身体。这一模式消除了角色的单一意义，让演员与观众成为与数字环境协同创作的现场艺术创作者。而对“现场”的强调，不仅是对虚拟环境的一种补充，更是对审美坐标的重新定义，是在数字化浪潮下对个体记忆与文化身份的再认知。

　　回望2025，这既是数字技术高速变革的一年，更是艺术体验被重塑的一年。虚拟场域已成为艺术体验的日常组成，而真实的身体感知从未消失或退居次要。虚实共生，正编织着当代艺术家与普罗大众丰富而辩证的审美经验。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MR赋能中华传统文化展演新形态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编号21BH16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