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龙华

　　2025年12月13日，由已故著名剧作家魏明伦先生编剧、台湾知名导演李小平执导的新编经典川剧《夕照祁山》在四川省川剧院举行首演。这是自杨昌林、陈智林、刘谊于2010年排演之后，时隔15年，魏氏《夕照祁山》再度亮相省川舞台。

川剧《夕照祁山》海报。（图片源于四川省川剧院微信公众号）

　　暌违十五载，那段属于诸葛亮和魏延的传奇，交由新生代演员继续演绎。此次上演，依然由15年前的李小平导演执导，但演员相比当年诸葛亮由须生泰斗杨昌林饰演，魏延由二度梅获得者陈智林饰演，魅娘由梅花奖得主刘谊饰演的全明星阵容，如今的诸葛亮的饰演者张浩、魏延的饰演者杨坤昊、魅娘的饰演者刘咏涵，能否继承前辈的衣钵，撑起这部史诗剧作？对此，观众的内心还是有疑虑的。

　　川剧《夕照祁山》聚焦诸葛亮北伐时大将魏延的悲剧：魏延献奇策遭杨仪妒忌进谗，诸葛亮误信其有反骨，设计火烧葫芦谷未遂。魏延为表忠心忍痛杀死鼓动造反的爱妾魅娘，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前仍下密杀令，最后魏延含冤而死，临终悲呼“我的反骨在哪里？”故事在残阳如血的背景下落幕。

　　在此次的新演员中，杨坤昊的演出倒也常见，不过他本工系小生，此次要驾驭魏延这样一个花脸角色，着实面临不小的挑战。饰演诸葛亮的张浩，他在《马房放奎》中的翻车经历令我记忆犹新，至今仍心有余悸。至于刘咏涵，她年轻，扮相又好看，让人对她的表现充满了期待。

　　就张浩的表演而言，他也在尽量地模仿前辈们的表演。但是，要塑造诸葛丞相这样一个高大的形象，他的表演并没有能够撑起来。至少在上半场的时候，张浩并不是在演诸葛亮，甚至还没有入戏。很多时候，他的表演是游离于角色之外的，在很多细节的处理上，他对于角色的理解或者说呈现是和诸葛亮这个戏剧形象背道而驰，甚至南辕北辙的。《卧龙相马》一场中，当魏延提出五千精兵奇袭子午道的计谋时，张浩饰演的诸葛亮立刻接话：将军八年前便提出此计，怎么如今又旧事重提？按理说，诸葛亮此时应该停顿一下，因为需要一些思考的时间，“为何魏延要提出八年前的旧事？”这停顿不仅是为了角色，也是为观众停顿，好让观众缓过神来思考剧情究竟在讲什么。杨昌林在处理此处时，有明显的停顿以及节奏上的变化，然而张浩的流畅演绎让观众缺少了思考的时间。同样在《卧龙相马》这一场中，丞相与魏延于郊外纵马驰骋，魏延不禁讶然，丞相的马术竟如此精湛。杨昌林所饰演的丞相，在此处展现出的表情，是一种高人深藏不露的气定神闲；而张浩的演绎，则给人一种“哈哈，没想到我孔明骑马竟也如此出色，我实在是太厉害了”的得意炫耀之感。这种得意炫耀与诸葛亮这一形象本身是背道而驰的。在《宰相问病》一场戏中，魏延借着探病的由头发泄满腹的牢骚，指责诸葛亮用兵过于保守，还称诸葛亮扶保的阿斗是天下第一大草包。此处双方对话在身份上是有差异的，魏延身为下属、晚辈，即便发牢骚，也应秉持下位者的心态；而诸葛亮的回答，也理应展现出上级和长者的气度风范。这样的细腻处理方式在旧版中清晰可见，然而张浩却将这场戏诠释成两个同辈之间的斗嘴，其间还隐隐露出一丝委屈，着实令人诧异。

　　对于戏曲演员来说，在“唱念做打”四项基本功中，唱是其安身立命的能力。张浩所演绎的诸葛亮，在唱腔方面，着实与前辈存在较大差距。聆听前辈演诸葛亮时，能从其唱腔里感受到丞相壮志未酬的不甘，体会到丞相为蜀国鞠躬尽瘁的赤诚之心，领略到丞相算无遗策却终究败给天道的悲壮。而听张浩演绎诸葛亮时，关注的却是他有没有出现呲花、破音的情况，或是该上去的音是否唱到位了……

　　好在该剧的剧本足够扎实，足以充分衬托演员，表演中的瑕疵因剧本的精彩而被忽略。再加上乐队锣鼓的配合与帮腔的烘托以及华丽的舞美设计，张浩所饰演的诸葛亮这一形象，终于在下半场立住了。此时，他的嗓子也已经完全唱开，整体效果比开始好了许多。《五丈秋原》一场，整体情绪把控到位，能让人深切感受到一代贤相在弥留之际的挣扎。张浩对诸葛亮内心矛盾的刻画，使整部戏的“将诸葛亮请下神坛”的宗旨得以传承。因此，暂且不论舞台上出现的其他瑕疵，单就张浩成功塑造了诸葛亮这一形象而言，便值得称赞。

　　杨坤昊在剧中饰演魏延一角，其颠覆性的扮相甫一亮相便令人眼前一亮——作为经常关注省川演出且对杨坤昊小生特质颇为熟悉的戏迷，我竟没有从定妆照中辨识出这位以俊朗形象著称的青年演员，这种突破传统行当界限的尝试，为角色塑造奠定了成功基础。相较于陈智林院长经典版的老生扮相，杨坤昊版魏延通过花脸谱式强化了角色的武将气概与性格张力，这一创新处理既巧妙规避了小生行当难以驾驭角色复杂性的局限，又通过夸张的妆容外化了魏延恃才傲物、心直口快的特质。在舞台演绎中，杨坤昊精准把握了人物忠勇与狭隘、谋略与冲动的矛盾性，将魏明伦笔下这位因性格缺陷被杨仪构陷、最终含冤而死的悲剧武将，刻画得既有历史厚重感又充满戏剧张力，其表演可圈可点之处，恰在于通过行当反差的突破实现了对角色灵魂的深度开掘。

　　然而，小生终归是小生，无论涂抹多厚的油彩，都难以在短时间内抹去杨坤昊身上的小生印记。起初，魏延一角尚有几分粗犷之意，但随着剧情推进、演员表演渐入佳境，杨坤昊的小生本质逐渐主导了演出。在《宰相求医》这一场戏中，魏延与魅娘调情时，总是感觉在这位虎背熊腰的魏文长躯体里，住着一位吕温侯，下一刻就要掏出翎子去轻划魅娘的脸颊。而当魅娘逼迫魏延造反，他却将魅娘杀死时，那一声“鬼妹妹”，竟然与他在《白蛇传》里饰演许仙时的那句“娘子啊”如出一辙。按理说，花脸角色理应找专业的花脸演员来饰演。但就目前省川的年轻演员而言，花脸演员的表现实在不如人意，这种情况比让小生演员反串花脸还令人失望……

　　刘咏涵所饰演的魅娘，是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角色。在魏老师的多数剧目中，女性角色皆拥有独特魅力，并非工具人，亦非男主角的专属陪衬。作为黄巾后代，魅娘对三国任何一方都秉持着平等的仇视态度。为了煽动魏延造反，她与“钉子”合谋制造流言，加速了魏延被诸葛亮怀疑的进程，最终在与魏延的激烈周旋中香消玉殒，凸显出她对魏延感情的复杂性。这无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鲜活角色。然而，单就刘咏涵此次的演绎而言，只能说仍有进步空间。虽说她扮相秀丽，但魅娘这一角色并非仅靠在舞台上展现凶狠就能简单诠释的。况且魅娘的唱段颇为精彩，可她在唱功方面与前辈相比，仍存在较大差距。日后，需持之以恒地练功，以弥补这一不足。

　　李乔松饰演的司马懿，堪称此次《夕照祁山》演出的全场亮点。他嗓音雄浑，气势磅礴，极具感染力。他塑造的司马懿，是一位有勇有谋、极为强势的枭雄，既能精准预判诸葛亮不会采纳魏延激进的奇谋，又能提前预料到诸葛亮会用火攻之计，并预先安排了替死鬼。当诸葛亮得知司马懿未被烧死而震惊不已时，他还会适时加以刺激，挑拨蜀汉将相之间的关系。他的精彩表现让观众不禁感慨，面对这样的司马懿，诸葛亮怎有不败之理？

　　从剧本创作维度审视，此次《夕照祁山》与十五年前的版本呈现出明显差异。作为忠实遵循魏明伦先生原著的经典版本，十五年前的舞台呈现严格遵循剧本文学本，未作任何情节增删与结构调整，堪称“一字不动”的教科书式演绎。而此次新版在保留原著核心框架与主要情节脉络的基础上，融入了导演对人物心理的深度开掘与时代审美的重新诠释，不仅通过新增唱段丰富了人物情感表达层次，更在细节处理中注入了对历史悲剧的现代性思考。这种改编策略，既体现了对经典的敬畏之心，又彰显了创作者在当代语境下的艺术探索。

　　从剧本改编的艺术处理角度审视，新版《夕照祁山》在开场部分有明显的文本调整。具体而言，说书人唱段新增的数句唱词，通过更为详尽的局势概括，为观众构建了清晰的三国历史背景框架，这种强化叙事引导的改编策略很有必要性。然而，紧随其后的文本删减却值得商榷——原版中矮老兵“年年出祁山，年年回蜀川，老是打不进中原，取不了长安”的经典台词，作为诸葛亮北伐困境的具象化表达，既揭示了军事行动的周期性挫败，又通过士气消沉的细节，为后续魏延献计的情节合理性埋下伏笔，更以平民视角反衬出诸葛亮战略判断的局限性。这种铺垫性内容的缺失，使得“将诸葛亮请下神坛”的创作意图失去了必要的叙事支点，导致人物批判的力度与深度受到削弱。在人物塑造层面，新版为魏延临终前添加的唱段，通过“你万人敬仰留青史，我独守骂名后世讥”的直白表述，虽试图强化悲剧色彩，却违背了戏曲艺术“以少胜多”的美学原则。原版中魏延简短唱词所营造的凄美意境，正是通过留白手法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而新增唱段不仅破坏了这种含蓄之美，更因过度阐释削弱了角色命运的震撼力。这种“画蛇添足”的改编，暴露出创作者对戏曲写意特性的理解偏差。

　　总体而言，此次复排作为时间仓促下的阶段性成果，艺术的完整性值得肯定。若能以守正创新为原则，进一步查漏补缺，相信这部植根于优秀剧本传统的作品，必将通过持续打磨成为新时代戏曲创作的典范。（朱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