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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永林
作为一个长期关注普通人书写的研究者,以及较早组建“家庭写作工坊”的践行者,在我的观察、理解和体会中,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写作,首先是其重新发现自我和创造自我的行动,它连接着一个个普通人的日常坚持和继续生长,连接着他们在灰暗现实中的“幸存”或“生还”。比如在我母亲(《胡麻的天空》《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亲密折叠》的作者秀英奶奶)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过度的苦难或苦恼,常常会改写一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言说习惯,直至淹没、埋葬自我。我母亲前半生过得很不如意。“世上不好的事,咋尽叫我遇上了!”这是她常常跟儿女念叨的一句话。苦难记忆如刀刻斧凿,不由自主地诉说冲动一旦涌起,烦恼、失望、伤痛、愤恨就会占据她的心灵。但在这种不断重复的苦难倾诉中,疗愈的作用或许有,但作用似乎并不大。
从2011年开始,经由亲近自然、记录自然的共同行动,我和我爱人芮东莉决心发动一场属于我母亲的“晚年变法”。
在我们的鼓动和陪伴下,只上过一年半小学的母亲开始创作自然笔记,即用手绘和文字相结合的方式给自然事物做记录。她画公园里和窗外的花朵,画田野中的鸟儿,画记忆中的红柳、胡麻和瓜地,并一点一滴地讲述着它们。慢慢地,她的创作从自然笔记延伸、扩展到农事笔记和生活笔记,也讲述起更多的事情。
她讲述我们家养过的那只叫“小狼”的狗,她写它去地里远远地迎她,写它在她脚边撒娇。她写“小狼”在月夜追撵一头闯入院子里偷吃玉米的驴,还不停跑来窗子底下唤她,最终将她唤醒。她写“小狼”死后,她夜里梦见它没死,一开门,“小狼”就从远处跑来朝她摇尾巴,让她握它的蹄。她讲述“拐子鸡”,讲述骡子,写它们在她艰难岁月里的劳苦功高,写它们给她的陪伴,写动物和人之间的情义。
在这些讲述中,以往那种对苦难的回忆和复述,不再死死地捆绑着我母亲,而是松开了。通过自然笔记、农事笔记和生活笔记的创作,我母亲一点点重新打开了那个被生活长久遮住的自己,一个更接近生命本来的、丰富的自己。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微小而巨大的内心突围。
经由写作,作为老农民的她开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讲述,而经由这讲述,她开始重新打量、端详自己、他人和世界,开始“重新发现”那些被中断、埋没、压抑、遮蔽的自我,也开始“重新发现”各种各样的他者,“重新发现”故乡和世界,并重新摆放自我和他者的关系。
写作可以让一个人不断去发现和认领自己魂灵里的呼吸,然后对自己说:“看哪!我活着。”就像小说《斯通纳》里的老斯通纳那样。写作可以是普通人的一种向内的生存行为,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在其内心世界抵达某些家园的小径。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普通人不应该被世界遗忘。这无疑体现出社会观念的某种进步,但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指出,我们不能仅仅想到要将普通人“从被人遗忘的状态中拯救出来”,我们还应该认识到,普通人和大人物们一样“重要”。“从集体的层面来看,这些男男女女正是主要的历史行动者。他们的一言一行并非无足轻重。他们能够而且已经改变了文化与历史的样貌,关于这一点,二十世纪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更加显著。”(霍布斯鲍姆《非凡小人物》)因此,未来世界特别需要广大普通人能不断激荡、升腾起朝向“新生”的自由意志,重新发现自我和创造自我。而普通人对自我的重新发现和创造,同时也就是在重新发现世界和创造世界。
经由这灵魂里的呼吸和内在的生长,一个人或许可以更坚强、更勇敢地向着外部世界举步,重新去发现和辨识他者,进而重新与之订交或断交。对于我母亲而言,写作还增长了她作为老年人的智慧,让她有能力更好地与家人相处,也让子女们的孝敬更从容。
最终,经由语言、书写对象、阅读、交流、传播等所具有的公共性,这向内的生存同时或随后也就成为一种向外的生存行为。
尽管写作常常与一个人的独自行动分不开,但写作并非在所有环节上排斥结伴而行。很多时候,人的向内生长和向外生长是可以相互激发的,再孤独的写作者,也不妨让自己在某些时候同他人一道前行。像范雨素、李若、李文丽她们,就加入了北京“新工人文学小组”,胡安焉则经常参加“黑蓝文学论坛”的创作交流与互助活动。
我们大可以同家人、朋友一起组建固定而灵活的家庭写作工坊,还可以组建或参加社区写作工坊。在我的创意写作课上,上海大学中文系本科生洪青曾专门调研过美国“Somos Escritoras(我们是作家)”写作坊,该写作坊由一位女性学者在亚利桑那州创立,主要致力于为拉丁裔女孩及其母亲提供日常创作空间。洪青在调研中发现,“这样的写作工坊可以给写作者提供一个畅所欲言、表达自我的空间,大家通过身体艺术和写作,将自己的心理创伤在文字中倾泻出来,从而让写作成为自我疗愈的一个重要手段。”
我的学生陈媛媛曾发表过一篇深度报道,名为《衰老而已,一群老人在互联网上奋力抵抗“孤独”》。文章集中采写了“老小孩”网站及其成员的故事。这篇报道写的既是有关“一个边缘的网站”和“一群边缘的老人”的故事,同时也是有关一群老年人如何经由网络,在写作上乃至生活上抱团取暖、结伴前行的故事。在部分“老小孩”网站成员那里,他们与老年网友的“结伴而行”已然延伸到其家庭之中,从而形成了一种相互联动、更加有机的“结伴而行”。
这也说明,人们经由写作而来的向内生存和向外生存之间并不分裂,而是终将更好地贯通开来。
(作者系上海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