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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莉莎
继长篇小说《文城》之后,时隔五年,余华再次推出长篇新作《卢克明的偷偷一笑》。新作比起此前的作品,在质感和语言风格上都有着较大的不同。《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对于余华以往的作品来说,可谓有两大“首次”。首先,这是余华首次尝试写喜剧小说。对于习惯写悲剧的余华来说,这次终于写出了不再“刀人”、不再让读者流泪的作品;其次,这也是余华首次尝试写系列小说,《卢克明的偷偷一笑》作为“混蛋列传”的第一部作品,开启了余华系列小说的序章。喜剧系列小说,容易让人联系起托尔斯泰的《人间喜剧》系列或莎士比亚的四大喜剧系列,但“混蛋列传”又与它们存在着本质不同。
转型“段子手式”的叙事方式
《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对比余华过去作品,在语言风格上有了较大的变化,《卢克明的偷偷一笑》有着“段子手式”的黑色幽默叙事方式。而“段子手式”的叙事方式,又有轻量化、网络化与短剧化的特点。余华是一位能敏锐捕捉时代与市场变化的作家,也是一位很了解读者需求的作家。近年来,流行文化中的喜剧在不断破圈,深受年轻人喜爱的脱口秀喜剧节目越来越火,余华也许感受到了这种氛围,便突破性地在传统严肃小说中加入喜剧中的“段子手式”叙事方式。
“段子手式”的叙事方式比起过去的传统叙事方式,有着叙事紧凑、幽默明快的特点,与当代短视频的“短、平、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段子手式”的叙事方式使得原本可以成为大长篇的《卢克明的偷偷一笑》,成为比中篇稍微长一点的小长篇,这样短小精悍式的“快节奏”叙事方式,比起过去“慢节奏”的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显得叙述更为紧凑,使得作品成为短小精悍的小长篇系列小说。在学者詹明信所言的“后工业时代”背景下,这样“段子手式”叙事紧凑的作品更为适合内卷化、快节奏的都市现代人阅读。
“段子手式”的新型叙事方式,对传统的词汇与语言赋予了新的一层含义,这不亚于是一种语言与叙事的变革,作家东西在《没有语言的生活》里隐晦地表达了语言与词汇的某种重要性,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更是把语言推到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现如今,人工智能等大语言模型发展更是离不开语言规则的算法运用。评论家谢有顺在近期的采访中提到,“好的作家应该重视语言,伟大的作家是创造语言的。”《卢克明的偷偷一笑》中,余华把“差不多得了”“透支”等词汇赋予了新的意义,余华仿佛有一种对词汇赋予新意义的野心,把这些词汇通过段子与黑色幽默的方式隐晦地叙述出来。
正如长视频时代转型进入短视频时代那样,比起过去厚重的长小说,余华正在迎合短小说与轻小说的时代。这种新尝试是把传统的长小说改良到更为适合忙碌的都市人阅读,并把传统严肃文学与当代文化结合到了一起。一方面,在视觉时代下,短视频不断侵占长篇文学作品的读者群版图,长此以往,传统纸质阅读或许会被短视频取代而走向式微,这使得传统长篇文学作品的革新亟待进行;另一方面,高雅的文学也要向俗文学学习它们的优点。
可以说,余华从《活着》开始,走出了先锋文学的小众精英圈子,拥抱了大众,而此次的新作《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则是走向了更为广阔的读者群,拥抱了短视频与喜剧文化流行的新时代。《卢克明的偷偷一笑》的爽点,虽然赶不及网络文学里的重生文、穿越文的爽点,但卢克明与妻子在电影院的“武打过招”,卢克明与劲哥在大排档的“心得交流”,以及文中反复出现的《命运交响曲》等场景,也可谓让人感觉忍俊不禁与莫名荒诞。
《卢克明的偷偷一笑》中,有大量隐喻和比喻被化用到男女关系中,由此专业的术语被网络化和游戏化。用男女关系来隐喻深度的主题,这种写法在欧美小说里很常见,比如作家品钦的小说。关键是作家怎么去表现,有没有起到隐喻深刻的效果。如果仅仅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当成一本纯粹写男女生活的小说,未免有些把作品简单化的意味,小说中最巧妙的隐喻莫过于“透支”。“透支”是经济学中的专业术语,意思是提前消费、提前预支、提前享受的一种消费方式。正如蓝英在与卢克明的第五次“透支”之后,蓝英说出的那一句“透支有了第一次,五次和五十次还有什么区别”,恰恰说明了“透支”仿佛是潘多拉魔盒,它象征着人类的欲望,一旦打开了欲望的这个盒子,欲望的扩张便一发不可收拾。卢克明通过“透支”获得了金钱、名利、财富、美色与社会地位,却失去了与妻子纯洁的爱情、失去了对孩子童年的陪伴、失去了一个人的伦理道德、失去了理想信念与初心。卢克明从一个与蓝英亲密无间的男友,到后期演变成一个背叛妻子的丈夫与见利忘义的商人。可见,“透支”所带来的是日益扭曲的心灵与日渐异化的人性。
当代现实生活包罗万象、众声喧哗,甚至“现实本身比小说还要精彩”。但是,如何穿透现实,并把重要的小说故事元素提炼出来,这对每一位作家来说,是不小的挑战。如果为了无限接近现实,我们大可看非虚构或报告文学作品。借此我们正好提出了这么一个疑问:作家应当如何提炼现实?作家面对贴近现实的虚构小说,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如何把它艺术化与故事化。可以说,一个作家走到极致,应当是一个哲学家,他一定能揭露人性中最深刻的隐秘,一定能从纷繁的现实生活中抽象出最能代表时代的主题,也一定能通过故事的形式把人生的深刻哲理表达出来。像这样高度的现实抽象能力,在余华过往的作品中早已显现。张清华认为“余华作品有极致的减法”,许子东则提出“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作品浓缩了整个中国当代史”。在《卢克明的偷偷一笑》中,余华挑选了当代经济生活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企业家卢克明,以卢克明的兴衰变迁来展现时代洪流下千千万万个“卢克明”的命运。因此可以说,卢克明的经历也是整个当代经济的缩影跟切面。在《卢克明的偷偷一笑》中,余华延续了以往作品的提炼能力,深刻抽象出人性与经济社会最关键的元素,把这些最精准的元素用隐喻的黑色幽默手法表达出来。
余华写作的两极摇摆现象
可以说,余华作品存在着从符号化到通俗化、从悲剧到喜剧的两极摇摆现象。余华每次新作的风格总会与前一部作品大相径庭,余华自己说过“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这恐怕是他最鲜明的创作观。余华每一部新作的野心不小,他总是想在前一部作品的基础上创新。因此,余华的小说便产生了像钟摆一样两极摇摆的现象,并且每一次的摇摆都存在着极大的反差,两者形成了两个极端。比如余华在《活着》之前的先锋作品风格是血腥与暴力的,但从《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开始,他的写作风格变得温情。到了《兄弟》和《第七天》,余华一反《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乡土叙事,开始直面当代。其后的《文城》,余华又从《兄弟》与《第七天》的当代叙事回归到传统传奇。正当“《文城》的余华”让读者以为“《活着》的余华”回来了,《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又开始像《兄弟》与《第七天》那样回到当代史的叙述,并且在语言风格上,进行了较大的转型。
由此可见,余华的写作有着不断从符号化走向通俗化、从学院派走向民间的过程,并且在作品的深度上不断地进行泛化。这样不断泛化的代价便是,正如一些学者所言,余华作品存在过于通俗化的问题,即余华明明可以书写深刻的人性,但是他总是习惯用戏谑的俗趣味来掩盖更深刻的问题,所以无法写出超越前作的更为深刻而伟大的作品。
客观来说,余华早期的先锋小说存在着过于符号化的问题,而《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过于通俗化。当然,比起《第七天》大量新闻事件的堆砌的那种写法,《卢克明的偷偷一笑》在形式上更像一个完整的故事,比起《第七天》多了更多可感可信的故事细节。可以说,在故事的虚构与叙事上、对现实的艺术加工上,《卢克明的偷偷一笑》比“新闻大杂烩”式的《第七天》扎实了许多,这也是余华在两极摇摆之间的一种“迭代升级”的进化,余华通过这种两极摇摆的、不断进化的写作尝试与实验,最终找到了最符合他自己写作节奏的一种路子。
其次是从悲剧到喜剧的两极尝试。可以说,从写悲剧到写喜剧的大幅度跨越,并不是余华的心血来潮,有其时代背景的深层生成机制。如前文所言,余华此前尝试写悲剧题材有其相关的时代背景因素。而近年来,随着城市化的演进,人们日常生活节奏日渐紧张,于是,网络文学、短视频、脱口秀、娱乐综艺节目等轻松不耗时的流行文化开始盛行。以网络文学为例,大量的网络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或短剧,而影视剧与短剧从发行、广告的售卖,到影视剧带动的周边衍生,再到出口海外的文化输出,形成了一条严密的文化产业链,这象征着我们已经进入了文化产品与文化工业高度发达的后工业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喜剧文化必会盛行,余华敏锐地感受到了这样的喜剧时代背景,加上他过往作品的黑色幽默风格以及他本人自带的幽默气质,《卢克明的偷偷一笑》这样的系列喜剧小说也就应运而生了。
喜剧同样也能表达出深刻的哲学与思想高度,但通常在某些巧妙的隐喻中实现,并且仅仅局限于某些特定的语境。在大部分情况下,喜剧要写得深刻是比较难的,因为喜剧总是容易轻浮的,像《卢克明的偷偷一笑》这样的轻松喜剧,消解了深刻悲剧小说的崇高感与厚重感,从而变得更轻浮、浅显,这样的好处是更容易被当下阅读氛围接受,当然坏处就是使得叙述深度和故事的崇高度被大大降低。古往今来,除了莎士比亚、狄更斯这样的大师级作家之外,能把喜剧写深刻的作家寥寥无几。如何把传统纯文学叙事与时代流行叙事更好地融合,不仅是余华接下来“混蛋列传”新作要面临的挑战,也将是当代作家们要面临的关键课题。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创意写作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