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利权

　　书法艺术的内容表达，通俗一点说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书法艺术历经数千年演变，其笔墨形态与内容表达始终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从甲骨卜辞的巫史记录到秦汉碑版的国家气象，从晋人尺牍的性情挥洒到唐楷宋书的法度意趣，书法从未脱离时代的“文”与“用”。但走到今天，书法艺术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与挑战。一方面，它脱离了实用书写环境，成为一门独立的视觉艺术；另一方面，在全球化、信息化以及展厅化的背景下，如何承古开新，成为亟待探索的核心命题。

　　传统：文墨合一的实用书写

　　在古代社会，书法的核心特征是“文墨合一”的“实用性”书写。书法作为文人余事，并非为艺术而存在，而是深深嵌入文人士大夫日常生活和政治文化活动之中。传统书法的内容表达几乎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主要有以下几类：

　　一是经典文本的抄录，如儒家经典、佛教道教典籍等，书家在抄写过程中既是对经典的温习与传播，也是个人修养的体现。比如《永乐大典》就是一部当时学者文人的抄录史。

　　二是文学作品的书写，尤其是唐诗宋词，成为宋元以后书法创作的内容宝库。苏轼、黄庭坚、米芾等大家，常以自作诗词为书写对象，文心与书意相互生发，达到了“诗不能尽，溢而为书”的至高境界。书写经典诗词，不仅展现笔墨技巧，更是与古人的精神对话。

　　三是实用文书与信札，如奏章、碑文、墓志、尺牍、日记等。王羲之《兰亭序》是雅集文稿，颜真卿《祭侄文稿》是悲愤之作的草稿，苏轼《寒食帖》是贬谪时期的诗稿。这些被誉为“天下第一、第二、第三行书”的杰作，无一不是在强烈的实用目的与真挚的情感驱动下诞生的。

　　日常的书信往来、文章的著述抄录、碑版匾额的题写，为书法提供了广泛的实践场域。在这种环境下，书法的审美标准与实用功能紧密相连。传统书法，以“实用性”为内核，以“可读性”为前提，笔墨的优劣与文辞的高下共同构成对个人修养的整体评判，由此形成“书如其人”的书学观。

　　困境：视觉时代的表达危机

　　当下，伴随着网络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传统书法艺术退出实用书写领域，全面进入“展厅时代”和“视觉时代”。作品一旦进入高大宽阔的展厅，书法家就不得不考虑作品的“视觉效果”，如巨幅的尺寸、强烈的视觉冲击、新颖的构图形式、丰富的墨色变化等。这种“视觉转向”使得书法“艺术性”空前凸显。“形式至上”的观念，导致了“形式”对“内容”的挤压。

　　从“写什么”的角度看，唐诗宋词依然是绝对的主流。在各类书法展览中，书写李白、杜甫、苏轼等名家名篇占比极高。经典诗词意境优美、格律工整，易于书写，且能为作品披上一层雅致的文化外衣，符合大众对书法的传统想象。然而，其弊端也日益显现：内容的千篇一律导致审美疲劳，比如在某届国展中，出现了多件书写苏轼《定风波》作品，产生创作内容高度撞车现象。

　　从“怎么写”的角度看，当代书法呈现出专业圈“展览体”与大众圈“江湖体”的两极分化。一方面，书法家往往更关注笔墨技巧与形式构成，而对诗词本身的深刻内涵缺乏真切体悟，使得创作沦为一种“熟练工”式的技术表演，而衍生出“展览体”。其典型特征是注重平面构成、笔墨表现和形式新颖，“展览体”这种技术化倾向，导致高度的书风同质化，其本质是缺乏个人的热度、情感的温度和文化的深度。

　　另一方面是“江湖体”盛行。近年来“江湖体”书法现象在网络和民间流行。“江湖体”缺乏传统书法根基，以张扬个性、视觉奇崛为主要特点，往往扭曲字形、夸张结构、技法粗糙、行为怪异，从而流于俗套，如千篇一律的“龙飞凤舞”、故作老辣的“颤笔”等。更有甚者，通过夸张的肢体动作、怪异的表情，如“吼书”“射墨”等极端行为，沦为一种低俗的表演。

　　出路：守正创新的多元路径

　　站在新的起点，我们的书法艺术亟需在继承传统精华与回应“展览体”和“江湖体”挑战的基础上，开辟内容表达的新路径。其核心在于，既要坚守书法的文化根性，又要大胆融入时代语境，实现从“技”到“艺”再到“道”的升华。

　　一是内容表达的拓展深化。从书写内容上超越“唐诗宋词”，挖掘新时代的“文本库”。鼓励书法家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文本天地，如现当代文学作品，书写鲁迅、徐志摩、艾青等现代诗文，与现代中国的思想潮流相衔接；如书写反映科技创新、文化精神等时代文本，让书法与时代共鸣。

　　二是“形式语言”的当代转化。在尊重书法本体语言（笔法、字法、墨法、章法）的前提下，大胆吸收现代视觉元素。探索更具形式构成，尝试新材料、新媒介与书法的结合，创造新的视觉体验。但必须警惕为了创新而创新，任何形式的探索都应回归书法的本质，避免沦为空洞的表演艺术和低俗的行为艺术。

　　三是“实用书写”的当代重塑。新时代的“实用”已非昔日的公文抄写，而指向“生活美学”。书法创新可以积极融入当下生活空间，如建筑题匾、品牌标识、书籍装帧、文创产品等，让书法之美重新走进日常，美化生活，提升大众的审美品位。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实用”，是书法艺术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要路径。

　　四是科技赋能与传播创新。利用互联网、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技术，开拓书法创作、展示与传播的新疆域。例如开发交互式书法体验装置，举办线上虚拟书法展览。

　　五是国际对话与书法“出海”。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书法应自信地走向世界。如何用书法的抽象线条与世界艺术对话，讲好中国故事，是新时代书法艺术的新课题。

　　（作者系浙江书法院理论研究部主任、研究馆员，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