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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念一
一年将尽,出版业终于有了大动静,作家刘震云推出了自己的新作《咸的玩笑》。这本书是“延津宇宙”的又一块碎片,也是一本“聊天小说”。刘震云发挥了他扯闲篇的本事,全书由三大部分组成:正文一、题外话三十二章、正文二。若是要简述此书内容,我想,它是一本写给辛苦之人的抚慰之书。恰如书中所言:“世界各地,不同的街道上,街上走着的每个人,内心都有伤痕。大家都辛苦了。”

延津宇宙里的饮食男女
刘震云的新作《咸的玩笑》是一本兼具荒诞和幽默意味的世情小说。这本书并不按照起承转合、高度类型化的故事套路去写。读“正文一”,你以为主角是篾匠之子长顺,20页后,长顺没了,主角成了李白和杜甫的结合“杜太白”,但他只是一个无甚名气的河南文人兼红白喜事主持人。围绕他与田锦绣、梦露等女性的关系,刘震云在“题外话三十二章”中继续书写烟火众生。表面写事,翻过面是人情、活法。《咸的玩笑》耐心记叙的人物,包括剃头匠、剧团唱戏者、按摩店女工、包子铺老板、农家乐店主、国学传承人,而那个真正的主角,就是沉默地装下这些人事,在中原大地目送春夏秋冬循环往复的延津。
从代表作《一句顶一万句》到《一日三秋》,刘震云已经建构出了一个“延津宇宙”。小说中的延津,是刘震云以故乡为原型生发出的超现实空间。这里既有装鬼魂的人,也有通人性、有悟性的动物。就像莫言有高密,刘震云通过小说的积累,不断拓宽与纵深他的延津宇宙,浓缩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有趣的是,《咸的玩笑》第115页就有一段直接对《一日三秋》的呼应。书中人物杜太白跟梦露聊天,杜太白当时正是热恋期,他觉得,生命就该尽兴而归,跟梦露在一起,沉浸在世俗的趣味里,这样的滋味,一日三秋。
在《咸的玩笑》里,为了营造出市井氛围与人间味道,刘震云从他拿手的食物入手。杜太白出场,开篇是一句:“腊八这天,三顿饭吃什么,杜太白心里早有谋划。”通过杜太白的思绪,引出县城北关口的贾三羊肉烩面馆、散花酒、芝麻烧饼、茴香和芹菜。刘震云写包饺子,口吻像极了他在综艺节目上说话:“肉,四两足够了;肉多了,馅就腻了。包饺子的菜和肉没提前买,是怕菜蔫了,肉返腥了;包之前再买,也是图个新鲜。”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杜太白跟按摩女工梦露恋爱时,他们脾气对路,胃口也对路。他们去黄河滩的农家乐吃饭。黄河滩有片槐林,那儿有十多家农家乐,其中一家的老板叫老陈,杜太白喜欢吃他家的槐花馅包子,杜太白爱吃馅,梦露却爱吃皮。刘震云故技重施,用食物喻关系和心情:“肉馅里,拌着刚从树上采下来的槐花,鲜;不但鲜,还香;不但香,还有槐花特有的甜味;喝着吃着,春风吹来,身上一阵凉爽。”
留心每一章开头,你就会发现,刘震云熟稔的一种叙事模式,就是从一家店和做营生的人说起,以点带面,徐徐串联,勾勒出街道小镇的众生。小说《题外话三十三章》第二章开头,从东街菜市场卖水产的老吕说起,他养了一只小白鼠,叫阿基米德。第三章开头,“延津县城西街有家裁缝店。开裁缝店的叫老殷。”
这家裁缝店在第六章开头再现,与之对照的是南街老葛的剃头铺。刘震云白描道:“老葛与老殷的区别是,老殷不抽烟,老葛烟瘾大,烟卷时刻不离嘴,一边给顾客剃头、刮脸、剃鼻毛、捶肩、掏耳朵、打眼,一边叼着一支烟……”第十章,开头又跟吃有关,讲东街有个做倒卖粮食生意的叫胡胖子,小时候是个小胖墩,成年后得过甲亢,人变瘦了,但大家懒得改绰号,仍叫他“胖子”。
刘震云细心,从他写剃头匠、裁缝佬等市井百姓的笔触中可见一斑。他的小说显得实在、活泛,容易让人想起身边人物,都与他在生活中留心各色职人,在纸面上像织衣服般耐心缝合有关。譬如他写烟瘾大的剃头匠,会特地加一句“老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手上、身上,一股子烟油气……”
人间雪与慈悲心
读《咸的玩笑》,感觉跟《一日三秋》亦有些相似。仿佛趟了一程人间雪,身上洒满了霜,但并不觉得冷酷、虚无,而是在看见人世间大大小小的磨难后,依然会被世俗生活里的趣味、韧劲、欲望所触动,会在鹅毛大雪落下时,仍盼着有情人苦尽甘来,在冬夜里自救的人,能等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延津大地,升斗百姓,苦难如流水、谷物,因为太常见,经历多了的人,笑着说出来。譬如:小说中梦露这个角色,她本名孟小节,生于衡水的贫穷家庭,高中辍学后,她外出打工,因为父亲生了大病,急需用钱,她隐瞒家人去到了延津,做按摩技师。父亲得的是肾病,每个礼拜都得做透析,做透析这些钱,全都是梦露挣的。她在延津和杜太白相恋,但这注定是一段没有结果的关系。一来,梦露做这行,只是权宜之计,她迟早会离开延津。二来,延津那么小的地方,吃瓜群众热心,闲话也多,如果让别人知道杜太白跟一个做按摩的女人结婚,家里人、邻居、半生不熟的朋友,都会背后说他。如果他离开延津,跟梦露去衡水,他则会成为飘荡的浮萍。杜太白的家业、挣钱饭碗都在延津,他不想成为浮萍。
孟小节生命中的冬天,只有极少人知道。这样的冬天,杜太白、田锦绣、长顺等其他人物也都各自有过。譬如:因为被冤枉对曾经的女学生耍流氓,杜太白一度在延津成了过街老鼠般的人物,名声破产,没有人敢找他做红白喜事,他在最低谷时也只能慢慢扛着;田锦绣并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子女,但父亲大病后,却是由身在故乡的她照顾着。她的父亲先是脑动脉硬化,随后脑出血,成了植物人,后来又醒过来,成了半身瘫痪。田锦绣埋怨父亲,介意父亲曾经对她的区别对待,可叹她有一颗慈悲心,又不忍置父亲于不管不顾。这世上,往往总是善良人、实心人背负更多、被欺负也更多,但在许多人的生命中,也是这样的人,让在雪夜中被寒风刺伤的人,仍能对春天保持希望。
所谓“咸的玩笑”,恰似生活开了许多普通人的玩笑。它未必是剧烈的厄运,不似传奇般轰轰烈烈,倒像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盐,使你又苦笑又叹气。刘震云用平实、白描,夹杂着冷幽默的话语,写他们的遭遇,初看令人笑,笑着笑着,便咂摸出辛酸和无奈。对待这些笔下的人物,刘震云并未选择最冷峻的笔触去描绘,而是心肠一软,留下几分善意。这份善意也浓缩在“正文一”部分的一处细节:长顺在鸡鸣寺学习佛法,从普通和尚做到住持,晚年时成了盲人。有一回他晚上出门,打着手电,有人问他,你看不见,为什么打手电?长顺说:“为别人打的,看见我,就不会撞到我了。”
世俗里的诚与真
在刘震云的小说里,韧劲和善良,是两种经常被书写的品质。在《温故一九四二》与《我不是潘金莲》里,遭逢苦难或不公的底层百姓,能够展现出强大的韧劲。刘震云写权力机器的无情与随机,也写被侮辱者在绝境中的倔与勇,这些人身上顽石般的韧劲。而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试图书写一种笼罩在人世间永恒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在《咸的玩笑》中同样很明显。书中有一处,可见人物内心的孤寂与渴望。那是在大年三十,杜太白想跟彼时的相好田锦绣一块守岁,田锦绣说:“守什么岁,各过各的,别瞎跑了。”杜太白说:“大过年的,一个人待着多清冷。”田锦绣回了一句麻烦。杜太白退一步说:“你要嫌麻烦,我可以去你那里;你想吃什么饺子,我拌好馅,和好面,提过去,咱俩一块包。”
读刘震云小说的另一趣味,则是读他对俗世人性的理解。作者讲道理,读者很容易觉得烦,嫌他爹味、说教,刘震云有种本事,能让人“耐烦”,听他把话讲下去。他对人性的理解,在小说中是通过事带出来的,较为妥帖地融在文本里,因此不会陡增突兀之感。比如他有一个洞察:“爱讨好外人的人,不会讨好家里人;爱巴结别人的人,喜欢家人巴结他;在外边受了欺负,就对家里的人很凶狠。他掌控不了这个世界,非要把世界变成他能掌控的样子;他掌控不了世界,就掌控自己的家。”
这段话出现在第八章,杜太白给父亲上坟,回忆起那个在外面老实,在家里却有暴力倾向的父亲,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不信治不过来你。”
杜太白观察着父亲,他发现,父亲内心深处一种无法根除的焦虑和脆弱,父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和现实之间有巨大落差,他没有能力打破困住自我的处境。这样的人,平时看起来越平和、讨好,心里的压抑越多,爆发出来的时候也越恐怖。他们的心理堤坝一旦决堤,就会凌虐更弱之人。所以,父亲通过打骂妻子和儿子来树立权威。有时,他故意在街上打老婆和孩子给别人看。
上述文字,是我在读完《咸的玩笑》第一遍后的感受,姑且记之。若是做个总结,身为著作等身的成名作家,刘震云能保持笔力,在小说结构上进行一些有趣的尝试,同时耐心经营以普通人为主角的故事,这是一件难得之事。我喜欢书中的一句话,姑且作为结尾:“如果你正面对命运的玩笑,请记得,生活从没有真正的‘死扣’。”(念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