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全毅

    上海京剧院建院七十年，当然只是上海京剧院建院七十年。但是，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却并不这么想——内心深处想要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剧院的七十年，甚至还过分地想要看到，一种自成一格、影响深远的艺术样式风格，在这家剧院身上的延续、传承和变革。这种风格，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海派京剧特色。上海京剧院，不仅拥有建院七十年的辉煌历史与自豪底蕴，也拥有海派京剧丰富多样却良莠不齐的艺术资源，面临着如何继承和发展的历史选择与艺术考量。

    “京剧”这个称谓，始于清代光绪初年的《申报》。原本流行于长江中游、中下游的皮黄戏，在乾隆末年北上进京后，眼界大开、襟怀开阔，不断融合创新，形成了独到完善的演剧样式。当这种新颖的皮黄腔在光绪初年反向回归江南时，上海人为之折服，惊奇地称之为“京剧”，以区别于原有的皮黄戏。随之，京剧、昆剧、梆子戏、老式皮黄（如徽调）在沪上码头进行了新一轮的融合发展，面对不断壮大的近代城市观众，求新求变，闪挪腾转，迎合甚至引领着时代风尚。

    虽然京剧已然属“京”，上海的京剧却依然形成独树一帜的自身风格，这就是“海派京剧”。与清末壮大于京城，追求大气规矩、凛然森严的“京派”京剧不同，海派京剧更追求热闹好玩、时尚新颖，同时敢玩噱头，即上海人所谓“造魔”。在剧目上大胆敢为，不但把传统题材搜罗在内，外国题目、时事新闻都成为海派京剧的材料，《茶花女》《拿破仑》《刺马》《枪毙阎瑞生》都是风靡一时的作品，并形成了“机关布景连台本戏”的特色“产品”，《封神榜》《狸猫换太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声腔、表演、妆造、布景，新奇迭出，无所不用其极。过于求“新”求“奇”，过于追求市场卖点，海派京剧也常陷入剧目内容相互抄袭、形式大于内容、创新样式互为模仿的弊病，甚至出现许多庸俗无聊、恶趣味的剧目和表演手段。

周信芳。（图片源于北京青年报）

    作为上海京剧院首任院长，周信芳代表了海派京剧传承发展和现代变革的高峰，他融合南北京剧优长，放大和突出了注重人物塑造、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的演剧特色，并对海派京剧特色进行了很好的扬弃发展。周信芳既十分尊重京派京剧的程式和气度，学习谭鑫培、孙菊仙等北伶剧艺特色，继承演出了《南天门》《二堂舍子》《坐楼杀惜》等众多剧目；又从汪笑侬、王洪寿等人身上传承了海派演剧的精髓，尤其是王洪寿所代表的徽剧皮黄戏传统，经由周信芳的传承，得以很好保留。同时，周信芳在以上海为中心的京剧舞台上，博采众长、千锤百炼，大胆舍弃迎合观众、媚俗无聊的趣味，追求真挚亲切的艺术表现力，逐步迈入艺术至境。麒派艺术以苍劲挺拔的唱腔、刚健有力的做表，塑造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历史人物，赋予了京剧强烈的现实主义品格。这种既立足传统又敢于突破的精神，正是海派京剧的灵魂所在，也为后人留下了如何在守正中创新的永恒课题。某种程度上，上海京剧院一直秉承和坚守着周信芳的这种艺术道路选择。

    这种选择，是大胆追求舞台效果、始终注重观演反应的艺术追求。海派京剧比任何演剧风格都强调“现场感”和“反应度”，在乎现场演出激起的观众反响，剧情和演出效果抓人动人。如周信芳演出的《明末遗恨》能做到场上一呼、场下百应，《徐策跑城》激动人心、扣人心弦，《清风亭》感人肺腑、激人热泪。可以说，“热烈”甚至“沸腾”，是许多优秀海派作品带给观众的突出感受；是不拘泥于表演流派而热衷于创造角色的坚定信念。

杨东虎（左）、陈圣杰（右）、杨扬（中）出演《曹操与杨修》。（图片源于网络）

    海派演员往往一专多能，塑造的角色千姿百态、差异极大，因人物而设戏，而非抱着自身流派特色去演人物。典型如童芷苓，演梅派传统戏《宇宙锋》，荀派戏《红娘》，王派戏《万里缘》无一不佳，既能在《鸿鸾禧》中活灵活现塑造金玉奴的娇媚可爱，又能在《宋世杰》中出演泼辣热心的中老年妇女万氏。这种传统在上海京剧院一直保留着，此次上海京剧院进京演出的六部大戏，青年旦角演员杨扬就演出了多个风格迥异、性格反差极大的人物形象，毫无雷同粘滞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上海京剧院七十年，既保留了京剧艺术“角儿”引领发展的艺术路径，同时又一直遵从着剧目创作、剧目创新带动发展的现实走向。在周信芳、童芷苓、李玉茹、李炳淑、尚长荣、陈少云、史依弘、王佩瑜等名家大师之后，更可铭记的是引领时代发展方向的剧目影响力。建院之初的《宋世杰》《尤三姐》《澶渊之盟》，特殊年代中的《智取威虎山》《海港》，改革开放后的《白蛇传》《盘丝洞》《狸猫换太子》，一出出经典甚至不朽的剧目，印证了上海京剧院一直以来的创造力。更不用说“现象级”的《曹操与杨修》，在京剧艺术和民族文化发展低谷期起到了振臂一呼、振聋发聩的艺术引领力。近三十年，上海京剧院以历史题材剧目创作形成独树一帜的品牌，在《曹操与杨修》被称为“里程碑”之后，《成败萧何》《金缕曲》《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等剧艺术精湛、引人入胜，都是口碑之作。在这些创新剧目中，我们不止看到了一个剧院拥有的艺术底气和创作取向，更看到海派京剧给予剧院的深厚传统和创造活力。

连台本戏《七侠五义》剧照。（图片源于上海京剧院）

    但是，作为海派京剧发源地的艺术大团，上海京剧院继承的海派传统和亮点特色还不够充分与鲜明。

    首先，海派京剧丰富多姿的剧目遗产没有被更好淘洗传承，《狸猫换太子》《七侠五义》《宏碧缘》诚然是反复打磨提高的海派连台本戏优秀代表，但海派京剧优秀存量不仅于此，风格类型也不仅限于机关布景连台本戏这一种，还有改编外国题材、反映现代生活的许多剧目。

    其次，海派京剧表演风格不止于周信芳一种，还有冯子和、林树森、盖叫天、黄桂秋、童芷苓等各个行当许多艺人的杰出创造，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表演，海派京剧表演都有许多值得进一步挖掘和承续的精彩技艺。刘斌昆在《大劈棺》中饰演纸人二百五，其逼真程度，令许多观众叹为观止；芙蓉草专配二旦，不同人物，风格迥异，千人千面，堪称黄金“绿叶”。

    类似以上的许多海派京剧遗产，不一而足，给许多观剧者留下深刻印象，若精心甄选、去芜存菁，会给当代戏曲舞台增添许多光彩。

    近水楼台先得月，上海京剧院既有继承、挑选这些遗产的时空便利，也有着当仁不让的历史使命和现实需求。当前的京剧乃至许多戏曲创作，无论是剧目形态、声腔表演、艺术风格上，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同质化和僵化现象，我们既需要从各种艺术类型中寻求创新性突破，也要从剧种自身传统中汲取营养。无论是京派、海派、津派，历史形成的艺术遗产，都值得很好地发扬。

    因而，庆祝和纪念上海京剧院建院七十周年，既要肯定自身剧院风格的坚守和发扬，也要看重上海京剧院在继承、甄选海派京剧遗产上的得失和不足。旗帜鲜明地弘扬海派京剧精华，将其“好听、好看、好玩”的总体追求贯穿在上海京剧院新创剧目的定位中，打造出独树一帜的原创剧目审美品格，以饱满自信的面貌赓续海派京剧精髓，避免中庸化、一般化的艺术创作。（颜全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