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林　萌

　　在“铁血战士系列”的九部电影中，由丹·特拉亨伯格执导的《铁血战士之杀戮之地》（以下简称《杀戮之地》）可谓第一部真正意义上没有“人”的电影。以往的铁血战士要么是人类的对手，要么与人类并肩作战，而《杀戮之地》则将视角完全聚焦于戴克身上，他是被自己所属的外星部落——铁血战士部落“Yautja”（耶特查）——放逐的年轻战士。除此之外，电影里出现的就只有外星球的各种神奇生物和维兰德-汤谷公司的仿生人。这种视角的转变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叙事传统，让观众能够代入戴克的境遇去感受异种文化，同时以“他者”的视角反观人类文明。

《杀戮之地》海报

　　边缘者的结盟

　　在崇尚绝对武力与巨大体型的耶特查文化中，身材矮小、带有残疾的戴克被视作异类，甚至遭到父亲的嫌弃。为了证明自己，戴克毅然决然地前往危机四伏的外星球贾纳（Genna，即片中的“杀戮之地”），去猎杀拥有超强复活能力的怪物卡里斯克(Kalisk)，毕竟在耶特查社会，狩猎是唯一被认可的途径。观众早已习惯该系列中的原始肉体搏斗与高科技装备交织的刺激场面，但在《杀戮之地》中，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铁血战士作为独立个体的孤独与挣扎。他会感到恐惧，会茫然无措，会在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与只剩半个身体的仿生人希雅结盟。尽管在戴克口中，希雅只是“工具”，但在朝夕相处之中，戴克早已将希雅视为家人。

　　于是，这对边缘者的奇妙组合，具有了深刻的象征意义。戴克是部落里的失败者，希雅是残损的人造物，在优胜劣汰的体系中，他们无疑都被抛弃了。然而在共同目标下，他们彼此扶持，展现出超越物种的“人性”光辉。戴克的成长之路并非古典文学“流放”母题中的胜利与征服，而是在与他者的共处中完成情感的觉醒。反观以维兰德-汤谷公司为代表的人类文明，却完全受工具驱使，为达目的不惜在外星球开展殖民掠夺、滥杀无辜，科技至上取代了人文关怀。实验、暴力、战争成为人类留给外星物种的唯一印象。

　　实际上，观众对戴克的认可，不仅源自视听语言所带来的视角转变，更因为其映射出了现实生活中的生存困境，进而产生“感同身受”的体验。在现实生活中，优绩主义就如同耶特查部落的“狩猎荣耀”，“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的“杀戮游戏”不断在职场和生活中上演。每个人都在价值秩序的围剿中，陷入自证价值的孤独挣扎。电影通过戴克的放逐与自救之旅，将这一命题直观呈现，承载起社会寓言的深层功能。

　　共生之美与情感哲学

　　传统的铁血战士电影往往侧重展现猎手与猎物之间的冷酷关系，追求视觉与听觉的感官刺激。而在《杀戮之地》中，暴力被表现为基于情感的挣扎，戴克与希雅将暴力转化为生存意志与智慧的象征。当戴克选择不杀死怪物卡里斯克，而是与其联手对抗更大的威胁——维兰德-汤谷公司的仿生人与机器大军时，影片揭示了跨物种合作与共生的可能。随后，戴克与希雅的同盟又加入了极具模仿能力的外星物种芽崽——它事实上是卡里斯克的幼孩。敌友的巧妙转换打破了物种与身份的固有边界，形成一种“生生之谓易”的状态。事实上，戴克、希雅、芽崽之间不再是一种简单的生存联盟，而是在共同实践中生成的、具有内在凝聚力的生命共同体，从“功能性合作”逐步演变为“情感性依存”。

　　这一生命共同体拒绝优胜劣汰的优绩逻辑，而以情感连结为核心，追求一种非功利化的伦理实践。每个生命的意义都由相互关照的关系网络生成，而非由外部秩序与权威赋予。影片结尾，面对能力强大的父亲，戴克拒绝其抛出的橄榄枝，而引荐了希雅和芽崽，并坚定地声称“我有自己的族群！”此时的戴克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自身价值，成为了一个新文明价值体系的缔造者。

　　呼唤人的“无人电影”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杀戮之地》是一部“反英雄”神话。传统英雄依靠力量与胜利确立地位，而戴克通过拒绝暴力与固有成功逻辑，转向对共生与普遍情感的追求。戴克以怜悯与宽容诠释了爱的本质，希雅以执着、善良与共情拯救同伴，芽崽则以追随与模仿展现陪伴的温暖。耶特查部落把宽恕、无私、利他的情感视作软弱，然而恰恰是这些所谓的“软弱”之处，成为戴克重建价值体系的基石。

　　值得深思的是，这些被外星种族视为稀缺品质的情感，实为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我们何以轻易地抛弃它们？在此意义上，《杀戮之地》不仅不是一部没有“人”的电影，而恰恰是在展示人、呼唤人。影片以感官叙事为表，以描绘非人之物为线，深刻反思了人性与非人的边界。导演丹·特拉亨伯格将情感能力赋予非人类，将猎手与猎物、原生与仿生、有机与机械、地球与异星纳入同一个生命共同体的想象之中，使影片超越了单纯的快感逻辑与简单的粉丝向科幻电影的局限。

　　在科技狂飙、经济波动与生态危机交织的当下，我们亟需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科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杀戮之地》所传递的情感哲学与非人类、后人类主义思考，不仅是对现实的演绎，更蕴含着对未来的希冀、对文明的探索，以及对情感力量的真切关怀。（林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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