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西蒙

　　唐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在年轻时曾志在科举，却屡屡落榜。唐代科举还相当讲究门第出身，出身盐商的黄巢在经济上还比较宽裕，却非官宦世家，在朝廷昏聩的唐末岁月，纵有满腔热血与才华，也无法在科举这一传统的文人晋级之路上取得成就。悲愤之际，黄巢写下名篇《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长期以来，人们多认为这首诗抒发了黄巢的志向，展现了改天换日的豪情，但深入解读，可以发现一些十分隐秘却相当关键的问题。

　　黄巢从一个落第文人，到揭竿而起的民变领袖，放下宣纸与毛笔，拿起令旗与长枪，在刀光剑影中完成了主体身份的转变，也在精神层面彻底抛弃了传统的文人价值观。这种变化呈现在诗歌中，就是对经典文学符号的改造。一边重塑符号的形象，一边形成自己的独立价值体系。

　　在传统的文人诗歌中，菊花是纯净而柔美的，或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隐逸情怀的寄托，或是元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式的高洁品行的象征，既有清高之态，又有孤倔之美。不论如何，菊花都与暴力毫无关系。但黄巢一反常态，以菊入诗，以菊自比，书写了菊花的肃杀之气，更展露内心的暴戾之气。

　　如果说菊花在过去是很多文人怀才不遇时的“精神依赖”，似乎只有在面对清淡高雅的菊花时，才能获得内心的充盈，不再被外界的评头论足而干扰心绪。那么可以说，黄巢从建立起强烈的反抗意识之后，就不再顾及他人的眼光了，也脱下了文人身份的外衣，直接将菊花作为摧毁唐朝政治体制与文化秩序的“革命符号”。

　　在百花盛开的时节，园子里的每一种花都值得怜惜，这是它们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然而，黄巢可不管这些，他甚至不在乎菊花本该在什么时节盛开，只要自己觉得它该开了，它就得开——这种唯我独尊、盛气凌人的姿态，显然与温文尔雅的文人传统形象相悖。从底层杀上来的叛逆文人，已经不需要什么传统的外衣了，赤裸裸地暴露内心的欲念，反而更加真实。在混乱的唐末局势中，这种毫无伪装的姿态，彻底“放飞自我”的表达，更容易吸引劳苦大众加入他的抗争事业。

　　耐人寻味的是黄巢对待他者的心态：“我花开后百花杀”。为什么不能是在自己盛开之后，园子里其他花也跟着一起盛开呢？哪怕其他花的鲜艳程度远不如自己，起码也能起到衬托作用吧？这岂不是更能显出黄巢鹤立鸡群的崇高形象？可黄巢并不这么想。在他的理想世界里，一旦自己上位成功，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就必然对其他门阀贵族、上流文人斩尽杀绝，不可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事实上，他也的确摧毁了绵延数百年的门阀士族。

　　黄巢起兵之后，转战大半个中国，从山东打到江南，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经过江西、福建等地，一直打到广东，并摧毁了商贸发达、人口密集的广州。黄巢大军所到之处，虽然惩办唐朝的腐朽实力，却也犯了军纪不严的错误，更没有建立强大的根据地。虽然他利用朝廷的衰弱与各地节度使军阀之间的矛盾，一度攻进长安城，却没能守住成果。

　　不过，在志得意满之时，黄巢并不相信自己最终会失败。此前，刘邦、刘秀、刘裕等改朝换代的成功先例让他充满信心。因此，他才会畅想“冲天香阵透长安”的场景。

　　一个“透”字，将他内心的杀戮之气彻底地暴露了。若论气味的蔓延，很少有人用“透”字，“流”“沁”等字，更符合诗意。只有以刀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才会用“透”字。可以说，黄巢笔下的菊花，香气并非文人的才情，而是暴力的武器，杀伐果断，刀刀见血。在黄巢心中，早就渴望凭借手中利剑，穿透唐朝的腐朽体制了。当他真正登上时代风云舞台的时刻，就是他大杀四方的开始。

　　“满城尽带黄金甲”实际上就是战乱之后的自我高防御装状态。显然，穿戴金甲的不可能是黎民百姓，更不可能是被黄巢屠戮的唐朝勋贵与门阀士族，而是以他为中心的反抗势力。此刻的菊花也不再是带有诗情画意的文人符号，而是暴力与权力的象征。古代改朝换代大多都是在这样的战乱中实现的，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以暴力手段夺取了所谓的“天命”，却没有将自由与幸福真正还给人民，而是在“家天下”的逻辑里周而复始。

　　黄巢的人生自然也无法脱离这层封建皇权更迭的叙事逻辑。只是他曾经的文人身份与舞文弄墨的姿态，给其夺权过程披上了一层看似华丽的外衣，但真相却如《不第后赋菊》的内核思想，仅仅是个人主体性的坚定确立与极端扩张，而非给予民众彻底的解放。

　　黄巢登基称帝后，对待他者，延续了“服从/被服从”的逻辑，作为征服者，他已经无法接受自己再次被更强大的势力征服。他要的仅仅是“我花开”，却无视“百花杀”之后可能出现的反攻倒算。尽管唐朝一度被推翻，但在残余势力、其他军阀力量的抵抗下，黄巢还是没能坐稳皇位。最终，黄巢兵败，逃窜到泰山狼虎谷后，含恨自尽。

　　从更深层的维度来讲，为民众的利益而奋斗，与为自我的利益而夺权，有本质的区别。尽管通过各种策略上的“修饰”，黄巢可以在获得权力后，一时获得民众的信任，但他的底层思维逻辑，在“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畅想之时，就已经深埋于内心深处了。（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