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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才庶
《日掛中天》在正式上映之前就引起广泛关注。影片由蔡尚君执导,辛芷蕾、张颂文、冯绍峰主演,女主角辛芷蕾因该片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项。几位演员酣畅淋漓的表现,支撑起影片的情感结构。但在表演之外,影片在故事逻辑、情节节奏、人物形象方面似未达到让人满意的高度。影片表现出一种缓而隐的叙事风格,这是在加速时代对快节奏、碎片化影像的审美抵抗。只是,这种缓慢和痛感能在多大程度上带来审美愉悦,并抓住观众那些不断被迁移的注意力呢?
慢:时间的影像
影片中人物关系非常简单。围绕美云、葆树与其峰这三个人,影片缓缓地铺展开他们之间的故事纠葛。
服装店店主美云(辛芷蕾)在医院遇到葆树(张颂文)。葆树刚做完癌症手术,潦倒虚弱且难以自理。美云做完B超显示已怀有身孕,却尚未听到胎心。相别甚久的两个人都处于不大好的状态,而困窘之下的相遇,又将带来怎样的可能?美云心有不忍,跟在葆树后面,探勘他的处境,表示欠他的,都会还他。
直到影片放映40分钟后,我们才得以明了美云为何欠葆树——葆树住进美云租住的老旧房屋,其峰(冯绍峰)打开房门,三人处于同一空间。葆树摆出主人的架势,并告诉其峰,自己是从监狱里出来的,因为交通肇事罪入狱,而这个罪是他替美云扛下的。影片的节奏相当缓慢,让人在相对单调的日常叙事中感受凝滞的时间。
哲学家德勒兹将影像类型分为两类: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运动-影像出现在好莱坞电影中,时间-影像出现在欧洲艺术电影中,两者分别创造出不同的电影叙事类型。时间-影像开始于二战后的欧洲电影,如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它们往往采取长镜头进行慢速表达。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维托里奥·德·西卡的经典电影《风烛泪》(1952),影片中少女玛利亚做着生炉子、煮咖啡等日常家务,看似缓慢而枯燥。此外,欧洲导演阿仑·雷乃、戈达尔、费里尼、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也时常采取这种方式。时间-影像是自在自为地记录时间流逝,并不会为了突出英雄事迹而将无关的时间片段一删了之。
德勒兹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欧洲艺术电影中,归纳出这种独特的时间观念。在时间-影像中,时间的流逝是凭借自身呈现,而不是围绕人物的运动发生的,电影故事的戏剧性让位于时间流逝的现实感。《日掛中天》倾向于时间-影像的叙事方式,可它既没有像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与现实形成呼应,又没有像法国新浪潮电影掀起新奇的艺术表达。它的缓慢,更像是以文艺片的名义考验观众的耐心。
虐:情感的滞留
葆树替美云坐牢,美云“受不了了”,于是离开了他,开始新的生活。美云说“受不了了”,这在影片中出现了两次。为何无法忍受,是因为孤单、愧疚还是绝望,两人对白并未给出充分的解释,而是创设出理解的空间。
离开葆树的美云和其峰开启了新的恋情,却始终是地下恋情。其峰是体制内的小人物形象,他不断收到威胁短信,惶惶不可终日。他料想自己唯一可被诟病的就是这段婚外情了,于是要与美云暂缓见面。既然他在工作上坦坦荡荡,何必被几条无来头的短信吓得抱头鼠窜?他的行为看起来懦弱、自私又不合逻辑,实际上,其峰只是一个空洞的能指,说是“工具人”亦不为过。相较之下,美云与葆树之间表现出更具张力的情感关系,那种道不清的爱情或恩情在时间跨度中掺杂起来,带来令人窒息的痛感。
美云与葆树的情感关系本应是过去式,毕竟,此时的美云已怀上与其峰的孩子。可是,当葆树以相当困窘的方式出现在美云面前,同情心、责任心在美云心里滋长,并从内心意图转化为自我牺牲式的施予行动:护理、照料乃至接受他的强暴。这是一种情感的滞留,背负着伤痛、歉疚以及救赎的契机。由此,它带来的观影体验不是时下流行的“爽”,而是似曾相识的“虐”。这种“虐”在虐恋之外,还折射出一种生存困境,即一个普通人的失足、艰难与忏悔。归根到底,影片中的“虐”代表个体化失落,并未深刻折射群体化困境,要赢得广泛共鸣并不容易。
暴烈一刀,是复仇还是挽留
从节奏的慢,到情感的虐,《日掛中天》一次又一次地脱离加速时代的影视轨迹。虽然它不断靠近电影的“时间-影像”传统,但并不满足于真实地还原现实时间、客观地再现日常生活,它还要用艺术的方式惊醒我们。
影片创设了一个令人震颤的结尾。葆树最终准备从广州离开,美云赶到汽车站,见到葆树后,说要给他买点东西。在她买东西的过程中,葆树并没有不告而别,他藏在来来往往的大巴车之间,坐在行李箱上,仿如有所等待;美云匆匆买好东西,不料肚子剧痛,她在卫生间失去了孩子,遭受了一场幻灭。美云用衣服擦干小腿上的血渍,看似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可内心已经残破不堪。见到葆树后,她满是痛苦地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葆树走过长长的通道,美云喊住他,顺手拿起小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刺向他的肚子……
所以,这暴烈的一刀,意味着什么?是复仇还是挽留,是毁灭还是解脱?一向隐忍的美云,做出了极端的举动。葆树只是抓起她的头发,看着这张绝望的脸,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影片在情感的浓烈复杂处戛然而止,留给观众想象与阐释的空间。在我看来,这是一份爱恨交加的挽留,留住这个游手好闲、一无所成却深爱自己的人。这一刀,是艺术的刺激,寡淡的影片终于调动起观众的知觉敏感性。艺术就是这样惊醒我们,挑战我们的知觉。艺术就是这样超越庸常,不让我们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安宁下去。
在微短剧狂飙突进的时代,《日掛中天》以慢速、痛感与惊颤制造出一种艺术范儿。可是,这种艺术范儿在电影市场中不具有竞争优势,而在电影艺术中又不具有标杆意义。
(作者为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