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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 辉
经典的魅力,在于历久弥新。汤显祖名著《牡丹亭》在400多年后的当下剧场,不仅传统戏曲常演常新,话剧、舞剧、歌剧舞台上也闪耀着它强劲的生命力。正在全国巡演、由舞蹈家黎星联袂黄佳园编导的当代舞剧《牡丹亭》,融合多元舞蹈语汇,探求新认知和适于国际化传播的新样式,精炼“爱至上、情无疆”主题,以年轻化的表达,受到观众和市场的青睐。

舞剧《牡丹亭》剧照 张曦丹 摄
从2018年舞剧《大饭店》的首演,到之后《红楼梦》《火车站》的推出,7年来的艺术洗练,黎星及其团队不断超越,成长为当代中国舞剧领域优秀的青年创作者代表。如果说《大饭店》以自我人生体验为开篇一鸣惊人,刚夺得第十八届文华剧目奖的《红楼梦》抓取不同人物个性及命运向经典文学、经典形象致敬,《火车站》用时尚语汇共情当下世间况味,那么《牡丹亭》无疑体现着前叙创作的积淀提升——抒情不减、前卫尚在,作品又进一步加强了叙事性,加强了从局部到整体“点、线、面”的平衡与发展掌控,冲突集中、层次鲜明、情感浓烈,视听觉多维表达浑然一体。
昆曲《牡丹亭》全本共五十五出,精简本演出也近10个小时。为适配舞剧艺术特性,主创聚焦“因梦入画”“因画入梦”两个维度,仅保留杜丽娘、柳梦梅、花神、家塾先生陈最良、杜府丫鬟春香和阎罗殿判官6个主要角色。舍去社会与家国矛盾、开棺还阳、考取功名、终得皇命等大量情节,着力爱情单线,集中刻写“爱欲不能、爱欲不舍”的灵魂挣扎。剧作以自我寻觅、对抗和释放为核心肢体语言,定义这部新舞剧的独特个性,会同肌理斑驳、金石写意、烟雨迷蒙的舞台效果,将亦生亦死、亦真亦幻的内外交困层层铺垫,于千回百转间引人唏嘘嗟叹。
叙事常被认为是舞剧语汇的弱项,而《牡丹亭》的编导提炼出角色之间、人与物之间的交互关系,通过强化情景情绪的体态反应、肢体动作的张弛和收放节奏,让叙事变得灵动活跃,像文学的夹叙夹议般与抒情巧妙交融,更不时用间离手段调整观演关系,令观众在理性代入和情感沉浸间切换互补、清晰勾连逻辑。
开场的家塾场景,用虚拟空间里的群舞张望、打趣,和倦于读书、略不安分的杜丽娘以及恪守礼规的陈最良形成比衬,把杜丽娘困守闺房中的多重渴望生动活化,让观众会意共鸣。随后春香到来的情节,意味就更加明确。柳梦梅于现实世界出场,乐池中扔出书、包袱等,陈最良惊讶忙乱地仗义搭救,柳梦梅随之跃上又失落无助……两位演员的互动颇具傩戏直抒胸臆的意趣,主人公从现身到入得杜府的因缘际会勾勒得简单明了。
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初相遇,叙事与抒情结合尤佳。冥冥中,柳梦梅手持柳枝,与痴念中的杜丽娘不期而遇,但一见钟情并未立即火花四溅,尚有矜持与含羞。随后二人相互吸引,循圆场步法滑至演区前端,四目相对间手欲相迎,却在触达之际倏然收势——肢体的克制与内心的悸动形成鲜明张力,尽现情愫萌动时的矜持与波澜。随着舞步渐趋同频,试探的摇曳化作心旌摇曳的具象表达,情感在肢体的缠绕与呼应中层层递进,终至情难自禁、相拥相融。编导对高潮段落的处理颇具巧思,摒弃直白渲染,转而以大段旋转后骤然定格的迷醉静态,凝练传递情感的炽烈浓度;定音鼓强音起处,群舞翩然入场,以写意的肢体语汇烘托氛围,让这份跨越虚实的深情在舞台上自然流淌,尽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古典意蕴与艺术张力。
杜丽娘之死,是全剧重要转折,也是编创难点。如何用有限篇幅表现梦醒倍寂寥、梦寻万念绝,编导找到了花神与杜丽娘之间客体相怜、自体凋零、互诉悲悯的极佳通道,双双起舞中充分共情,为观众牵起情感交互的有效链接。
花神是汤显祖原著中的过场式人物,在舞剧中被重构,超越神祇身份,承担了至关重要的使命。作为杜丽娘精神世界的镜像与延伸,花神既是唤醒天性的自我觉知向导,又是世俗欲求的人性象征,亦是牡丹亭这一精神地标的守护神。杜丽娘诀别时铺展画轴,花神悲苦的凝视将定点光与零落的花瓣引向画轴,结合之前的共舞,构建出精神同体的艺术表达。
当幕墙合上又打开,青烟自上而下,花神引领,群舞步步蹒跚,步步渴望,似同命运者齐向天地问。春香的寻觅,生死两个杜丽娘,不甘不舍,多种滋味,把孤苦推向极致。群舞恸号,给出“山河同哭、鬼神同泣”的悲怆意境。
柳梦梅惊觉真相段落,动态幅度与力量对比强烈,生动表现了其虽陷恐惧却因爱之所往而最终释然的心境。平台被大幅推转,似乾坤挪移,柳梦梅的认知世界被肢解。群舞对抗,既是与世俗、礼教的交锋,也象征人物与自身困缚的较量。当个体画像被空白画轴群淹没,这对抗又暗合杜丽娘的抗争。
心灵交战后,杜柳两两相对,无声处尽抒劫后余生的百感交集——这劫难,是世道之困,亦是内心之桎梏。舞台的一束光,是天光更是心光,是用生死淬炼的自我觉醒之光,光满舞台时,悲欣衔泪,抚慰世人。人鬼情未了的核心,不在于“人或鬼”而在“情不了”,尽显当代理念的重塑。
尾声的舞台,似水墨清风般淡雅,在通透的光耀下,美艳胜却姹紫嫣红,只因灿烂已在心中开遍。昆曲【皂罗袍】主题响起,让时空跨越400年。此时主人公与群舞已浑然一体。花神独自矗立并牵拽出绵绵不绝的红色披幔,似长河逶迤,是割不断、理还乱的爱愁,是亘古以来无数杜丽娘、柳梦梅们织就的悲欢长卷。
最终的集体踏步舞段,颇有点睛之意。踏即是破,踏破心霾,踏破世风,是解放心性的纵情。“踏”这一动态,实现古典与现代的陡变,一扫时空的飘忽,应和缓缓降下的一道强光,有效地完成了剧场间离,让幻象不再,升华出审视过往、感怀当下的理性之美。
朦胧写意的舞美,贯穿在全剧的各部分。金石质地的幕墙,拉伸出不同的画幅组合。投射其上的断井颓垣、花枝婆娑、藤蔓攀缘,衰败与生机在岁月寂静中沉默共生。延伸出的小舞台,方寸之间,多种景致。服装与造型删繁就简,凝练的东方色调美,含蓄飘逸。灯光的虚实转换、顺逆光和点位布局,层次清晰,色彩节制又充盈,虽然技术实操的节奏有待精准,烟雾、干冰控制度有待细抠,但美学追求尽显无遗。物尽其用亦是亮色,大门、鲜花、柳枝、扇子、画轴、雨伞等被带进表演,剧情中的物品客体,被赋予指代意义,承载意念象征和情感传递。
该剧音乐的戏剧性、画面感、情绪律动感极强,充盈、激越与低回、留白同在,通俗化交响又用现代曲式为灵幻、诡异等氛围做出准确表达。舍去对立面人物,但通过音乐形象让外部压力强悍存在。该剧巧用昆曲韵白,笛箫、塔钟、筒钦、唢呐、铴锣的混搭,给出泛文化的多向意味,而其节奏大胆强烈。重击让远古祭祀仪式感隐约而来,又带出深沉的情感撞击,亦让舞蹈的节奏力量倍增。
我们有理由期待这部《牡丹亭》长演不衰,成为新时代舞剧代表之作。作品优秀,也意味着表演有较高门槛,完成心理外化很重要,建议个别年轻演员进一步消解人物情感的细微变化,再给杜丽娘多些外部压力带来的绝境感,让典型形象的文化特定性更加明确,深刻诠释“情与礼、内与外”的多重冲突,将人物推向“爱无生路”,只能用付诸身死的惨烈,来完成爱的极致追求的思想意蕴。
(作者系文艺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