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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亦辉
一
毫无疑问,莫言拥有与生俱来的感觉禀赋,他是个感觉天才。当他把诡异强健的生命感觉投射到《枯河》中的小虎和《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身上,并用一种独步文坛的语言方式叙述出来的时候,“莫言现象”便诞生了。
我们都知道,莫言的小说创作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他显然受到过马尔克斯的影响,但对莫言影响最大的作家却可能不是马尔克斯而是福克纳,莫言自己曾在创作谈中把福克纳比喻为冬天的“小火炉”,这火炉无疑给过莫言很多创作的温暖与热量。在我看来,福克纳至少在两个方面启迪过莫言:一是把故乡邮票般大小的地方铸造成文学的帝国(“约克纳帕塔法”与“高密东北乡”);二是对生命感觉的密集而又卓越的叙述。人们总是把福克纳的小说手法归入意识流,我自己更愿意用一个杜撰的概念“感觉流”来命名它:在《喧哗与骚动》这样的小说里,绵延流淌的不是人类的意识,而是生命的感觉。在如何运用文字对生命感觉进行最佳处理方面,比如对白痴的感觉的匪夷所思的模拟,比如对人类感觉诡谲性的神秘想象,再比如通感与微感叙述等,福克纳显然是当代作家的共同的老师,而莫言可能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
二
短篇《枯河》可以被认为是莫言的发轫之作(有点类似于《十八岁出门远行》之于余华,或《桑园留念》之于苏童)。在那条村后的枯河里,没有流水,流动的是苍白的月光以及小虎那汹涌的生命感觉,所以,莫言笔下的枯河其实是一条在当代文学版图上流淌的罕见的感觉之河。
通篇都是奇异的生命感觉。比如被暴力摧残濒临死亡的小虎蹲在夜的河堤上,莫言叙述了他的心跳的感觉:
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
这个世界上,有谁体验过心脏跑到四肢的感觉?
比如小虎攀上村里最高的白杨树巅后丛生的那些感觉:
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处如有空瓶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
内心孤独寒冷到什么程度的孩子才能体验“狗毛上泛起的温暖”?“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这个听觉叙述中有着怎样的苍茫与空泛感?而“人世的冷暖”本来是一种抽象而广泛的东西,也被莫言叙述成了“涂在物上”的视觉对象。莫言的感觉叙述一定会采纳更细微更生命底里的“觳觫”,而拒绝普通的无感的颤抖。
莫言笔下的小虎是个沉默倔强“少个心眼”的小男孩,老天好像没有给他多少智力,作为补偿,就给予了他分外敏锐而又特异的感觉能力。他甚至拥有陌生怪异的“超感觉”,比如从白杨树上掉下来之前,他好像有预感一样:
他浑身发冷,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了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高。
三
为了释放与叙述生命中那些诡异的超常的感觉,莫言塑造的人物一般都是智商偏低少言寡语内心孤独的孩子,《枯河》里的小虎是这样,《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也是如此,奇怪的孩子必有奇怪的感觉。这肯定受到过福克纳的影响,福克纳笔下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人物,尤其是《喧哗与骚动》中智商接近婴儿的白痴班吉明,几乎是文学史上傻瓜叙事的典范。莫言的许多小说就属于儿童视角下的傻瓜叙事。
《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是一个准哑巴,通篇没有说过一句话,似乎是对莫言这个笔名的无声诠释,让我们禁不住联想,莫言小时候八成也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在某种意义上,黑孩与小虎只是莫言的替身。
创作于《枯河》之前的《透明的红萝卜》里的感觉叙述还没有那么密集流淌,如果说《枯河》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感觉之河的话,《透明的红萝卜》更像是一棵感觉之果挂满枝头的中篇叙事之树。
我们来欣赏其中几枚感觉之果的色泽与口味,它们都是关于听觉的。
哑巴一般都有超敏锐的听觉,莫言笔下的黑孩长着一双会动的样子夸张的耳朵,这双耳朵的听觉极为灵敏:
他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逃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
黑孩能听到常人根本听不到的声音,如远处水下鱼群的“唼喋”,也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响,他听到的河水声跟我们绝不一样:
河上传来的水声越加明亮起来,似乎它既有形状又有颜色,不但可闻,而且可见。
而黄麻叶片掉下来的声音就更不在话下了:
又有几个叶片落下来,黑孩听到了它们振动空气的声音。
当然,黑孩还拥有超强的视觉能力与幻觉能力,借助炉子的黄蓝火苗,他看见了世界上最奇妙的魔幻现实的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
我一直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写得最好的小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横空出世的这个中篇,莫言那奇幻的恰到好处的感觉叙述与扎实的故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小说的各个元素(故事、人物、语言个性、感觉强度等)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均衡。
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已经多次出现那种撒野似的随心所欲的叙述方式,像故意卖弄或炫技,像说溜了嘴刹不住闸之后的语言惯性,像高密地区民间说唱艺术中的猫腔,像对称的叠句,像复沓的旋律,像押韵的排比,像语言的撒欢甚至狂欢,它无疑是莫言找到创作自信后的产物,是一种写作状态彻底放松的标志,是叙述进入出神忘形之境地的结果。这样的叙述偶尔来那么一下,效果诙谐奇绝,堪称惊艳,它好像是莫言的语言专利,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似乎只此一家(这种话语方式在莫言后期的小说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就有些刻意做作,有些过犹不及,比如他写过一个几乎全用四字句构成的中篇,再比如完全仿猫腔的《檀香刑》)。
四
写于《枯河》之后的《红高粱》当然是一次更大规模更具杀伤力的感觉爆炸。在这部当代文学里程碑似的重要作品中,莫言的感觉叙述精彩之极,手法众多,技巧迭出,更加集中地体现了他在这方面的惊人才华与过人之处。
莫言曾经出版过一本叫《小说的气味》的随笔集,强调了嗅觉表达的重要性。莫言肯定有一个灵敏的鼻子,而且他有出类拔萃强健如初的嗅觉记忆。《红高粱》对气味与嗅觉的表达和叙述特别优异:
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这是一股多么别样的香味,它是热烘烘的,而且是从奶奶的夹袄里散出来的!
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弥散进雾。——用“芳香”形容硝烟,何其大胆又何其准确(孩子此前可能没闻到过鲜奇的硝烟味)。要知道,这篇小说的所有感觉都来自农村孩童纯洁的原生态的天然的感觉器官,更准确点说,是来源于莫言的惊人记忆与奇异想象。
万物都会吐出人血的味道——欣赏一下其中的小魔幻。
我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我敢保证,莫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用“淡雅”形容螃蟹的腥气的作家。在莫言笔下,光腥气就有那么多种!另外,从淡雅的螃蟹腥气到扑鼻的罂粟香气之间,发生了怎样的神秘魔幻的化学反应?
日头正晌了,河里泛起热哄哄的腥气,到处都闪烁光亮,到处都滋滋地响。——日头正晌时,这股子腥气一定是热哄哄的(热哄哄与热烘烘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一定配合有那种滋滋的响。
五
在西方文学中,自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等人之后,通感叙述就成了切入生命感受的微妙领地的常用手法,福克纳当然是把这种文学手法发扬光大的重要作家,他写班吉明的许多感受都属于通感,比如:“我闻到了冷的气味”。
莫言在《红高粱》里也有不少通感叙述。
比如视觉与听觉打通: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窸窸有声。
比如不同的触觉打通: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比如视觉与触觉打通: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逼人的灼热。
在分析《枯河》时,我们谈到过莫言感觉叙述的一种特异手法:把抽象的事物具象化,把非感觉的东西进行感觉化(“人世的冷暖一块块涂在墙上”);《红高粱》则运用了相反相成的手法:把具象的事物抽象化,把感觉的东西非感觉化:
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集体”已经泛化成一个非具象概念,而“大度的思想”显然更为任性远离视觉,具象的高粱完全被抽象化了。这种叙述不仅是越轨的笔致,而且几乎是反修辞的。情况常常这样,创造性的文学语言与叙述是对语法的超越,是对修辞的违悖,所导致的则是一种陌生化与奇异性。
在另一处描述高粱的地方,莫言也进行了类似的处理: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
我想,高粱形成大度的思想,高粱爱情激荡,这样的叙述不仅仅是具象的视觉抽象化与非感觉化,也不仅仅显现了语言个性与随心所欲如有神助的创作状态。我认为莫言这样做还有更内在更深层的艺术用心与文学动机:因为这篇小说就叫《红高粱》,高粱除了是作品的核心物象,而且也是一种主题化象征,是一种精神的隐喻,因此,具象事物的抽象化处理就超越了叙述技巧层面,抵达了语言形式与思想内涵合二为一的更高境地。
六
为当代文学贡献了《红高粱》这样的感觉爆炸与叙述极致之后,莫言的小说创作其实已经抵达极境从而遇到了瓶颈。《红高粱家族》后面几个中篇(如《高粱殡》等)显然没有达到《红高粱》的高度。《欢乐》这样的作品固然有冲击力,有强健的叙述桥段,但小说在艺术性上、在内容与形式的均衡方面,不如《红高粱》和《透明的红萝卜》。而《红蝗》这样的中篇则有感觉泛滥叙述失控的地方,结构上也过于任性与随意。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有那么两三年,莫言那耀眼的文学才华与创造性光芒,确曾让人睁不开眼睛。但这样的燃烧并不能长久持续(而刘震云等人冷静的新写实叙述的涌现,告诉读者,除了激情、浪漫与传奇,文学还有其它的方式与道路)。
莫言的创作后期侧重于长篇小说,虽然题材多样,内容扎实,但我认为在文学品质上,在语言魅力上,尤其是在感觉的叙述上,并没赶超前期的中短篇。
比如,有了《红高粱》的暴力叙事,《檀香刑》的酷刑虽然有更大的创作体量,但其艺术征服力其实已经下来了。
(作者系作家、浙江工商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