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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州大学文艺评论中心执行主任、文学院教授 周仲谋
电影《东极岛》试图通过大银幕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展现八十多年前舟山渔民奋勇救助落海英军战俘的英勇义举,弘扬抗战精神,歌颂二战时期中国人民的责任与担当,彰显熠熠闪光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其创作动机和思想主题值得肯定。影片在沉船场景的逼真还原、海上救援场面的刻画,以及水下实拍技术的运用上,均表现出较高的制作水准。然而,这部高成本制作的“大片”,上映后的口碑与票房却并不理想。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影片未能妥善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在叙事层面存在明显缺陷。

以历史事件为原型的电影创作,既可采取纪实手法还原事件本身,也可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进行适当的想象和虚构,通过合理的虚构抵达更高层次的“真实”。由于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珠玉在前,已经对事件进行了较为完整的记录,《东极岛》没有采取纪实方式讲述故事、再现历史,而是以商业类型片的方式进行叙事虚构,将重点放在视觉呈现与戏剧冲突上。
这一创作方向本身无可厚非。然而,历史题材影片的虚构需要把握好度,实现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让观众在逻辑连贯通畅的叙述中感受到历史的厚重。遗憾的是,《东极岛》恰恰在这一关键问题上未能实现有效平衡。
一方面,中国渔民海上救援英军战俘这一历史事件,是战争年代一个偶然的突发事件,不具备起承转合的结构形式和激烈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中国渔民的救人动机来自朴素的善良天性和有难必救的民间传统,由于营救时间紧迫,救援前未必有漫长的争论与犹豫不决。当影片试图将这一平实、感人的历史事件改编为生动曲折、波澜起伏的英雄传奇时,势必面临传奇叙事与历史真实之间不易调和的困境。
为了增强故事的曲折性、传奇性,影片虚构了多位核心人物。主人公阿赑与阿荡被设定为“海盗后代”,阿花是吴老大从人贩子手里买回的养女,懂英语的陈先生是一位隐匿在岛上的“逃兵”。虽然影片也塑造了岛上原住民吴老大这样的人物形象,但其戏份非常有限。当影片中虚构的“外来者”占据叙事主体时,作为历史事件中参与救援的主体——普通渔民群体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历史上真正的平民英雄被遮蔽了。更遗憾的是,从人物塑造来看,片中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外来者”形象也是不成功的。这些人物的“前史”仅凭独白或对白形式简略交代,语焉不详,性格塑造单薄,缺乏有说服力的细节支撑,流于表面化、符号化,难以建立完整的人物弧光。
在情节安排上,影片对历史事件的顺序进行了调整,并添加了大量虚构内容,将故事情节复杂化,增强矛盾冲突的激烈性。历史上,渔民自发救人在先,日军上岛搜捕在后。渔民们在得知海上出事后,划着舢板出海,共救回384名跳海逃生的英军战俘。日军为掩盖罪行,上岛搜捕,将战俘们强行带走,其中三名英军战俘被渔民冒险藏匿,并最终获救。影片则为了将海上救援作为高潮戏份,强行调整故事发生顺序,把日军登岛搜捕、威胁岛民提前至渔民开展海上救援之前,将“救”与“不救”的犹豫、迟疑,作为渔民内部分歧冲突的焦点,无形中矮化了渔民的形象,不但没能弘扬平民英雄的善良与担当,甚至还把渔民们塑造成胆小怕事、自私怯懦的“乌合之众”。
此外,这样的调整,也造成了叙事逻辑的牵强生硬。比如,托马斯·纽曼这一虚构人物落海的情节存在明显漏洞。战俘被关押在船舱内,不可能因鱼雷震动从甲板跌落海中。战俘更不可能从鱼雷击中的船舱破洞落海,因为船舱被击穿后,大量涌入的海水产生巨大的压强,使人难以从破洞逃生。
影片的叙事节奏也存在缓慢、拖沓、乏力的问题。渔民奋起反抗情节的转折点被一再延宕,情绪积累屡屡被推迟、打断,使观众的情感始终处于压抑状态,难以获得观影快感。片中设计了多场日军实施暴行的场景——边家三口的死、吴老大的死、阿荡的死、陈先生的死……都没有激发人物的反抗意志,最终在阿花的哭诉中,人们突然变得群情激昂,转折显得刻意,不够自然。此外,频繁的闪回、穿插与场景的切换打断了叙事的流畅性,海上场景与岛上情形的交叉剪辑,削弱了沉船、逃生、搏斗的紧张感。这种叙事的“间离效果”,虽然是创作者有意为之,却使影片叙事缺少酣畅淋漓之感,影响了观众沉浸式的情感投入,难以调动观众的情绪反应和情感认同。
显然,《东极岛》选择虚构叙事的初衷是为了增强故事的观赏性,但创作者并没有充分借鉴战争题材类型片在叙事方面的成功经验,甚至在关键叙事策略上反其道而行之,导致影片与观众的期待产生落差。尽管影片在视觉场景上花费了很大功夫,比如按原尺寸打造“里斯本丸”武装运输船、采用IMAX特制摄影机和“超级水棚”拍摄水下戏份等,但叙事方面的缺憾使影片根基不稳,情感渲染和共情效果不如人意,逼真的视觉场景与剧情的融合并不熨帖。缺乏扎实叙事支撑的视觉奇观,终究难以触动人心。
不可否认,《东极岛》是一部倾注心血的诚意之作,但其艺术虚构未能恰当反映历史真实,甚至在部分情节上背离了基本的现实逻辑,再加上人物性格单一、叙事节奏拖沓、转折生硬等问题,引发争议也在所难免。该片的经验教训提醒我们,在视觉文化盛行的当下,电影创作仍需回归叙事本身,夯实故事根基,否则终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周仲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