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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晔旻
近日,“尕日塘秦刻石”的确认可谓石破天惊。这块唯一存于原址且海拔最高的秦代刻石,立黄河之源,补历史之缺,也让人重新审视秦代中国的范围所及。
“中国”一词,古已有之。周代初期何尊的铭文里已经有了“宅兹中国”的记载。在当时,此“中国”指的是以洛阳盆地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历经三千年沧海桑田,“中国”一词的内涵不断扩展,终成今天我们脚下这片广袤的土地。
这一变迁因何而起,又是如何发生的?葛剑雄教授在《何以中国》一书中,对此展开了深入而全面的探讨。
文明内部的双核心
作为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葛剑雄教授在书中主要讨论了历史地理环境与中华文明的关系。当然,《何以中国》里也驳斥了“地理环境决定论”,也不能绝对说地理环境就具有决定地位。
譬如古代的徽州与山西商人很引人注目,一些观点认为,这些地方山多地少,靠农业无法维持,继而发展商业。但作者质疑:“中国山多地少,人均耕地很少的地方很多,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出徽商、不出晋商呢?”譬如明清时期的浙江绍兴就是典型的人多地少耕地不足的地方,但绍兴人找到的出路就不是做生意,而是当师爷。可见“两个地方,它们的地理环境差不多,但是发展出来的文化和经济都不同”,也就是有着地理之外的原因。
不过,地理因素仍不可忽视。世界范围内的古代文明的兴起都与大江大河有关,中国的情况也不例外。但中国的独特之处在于“在世界最长的10条大河中,只有中国能完整地拥有两条——长江和黄河”。这一点实在意义非凡:“如果只有一条河流的话,随着气候条件变化,这一条河流本身免不了要出现衰落,但是我们拥有黄河、长江这两条大河”“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在不同的阶段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历史上是交相辉映的”。
现在人们已经知道,5000多年前长江下游环太湖地区出现的良渚文化已经跨过了“文明”的门槛,建立了早期国家。可是,“距今4300年至4100年,长江中下游的区域文明相对衰弱”,取而代之的则是中原地区的持续崛起,最终开启了夏商周三代王朝,成为中华文明的主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呢?《何以中国》从历史地理的角度列举了几个原因。第一,气候适宜。“当时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年平均气温要比现在高2℃左右,气候温暖湿润,降水量充沛,是东亚大陆上最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这样的描述,当然令人想起了河南的简称“豫”字的由来。既然大象这样一种今天典型的南方动物能在古代的河南出现,当时中原的气候显然更接近亚热带乃至热带。反观纬度靠南的长江流域,“气候过于湿热,降水过多”“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和文明的成长”。司马迁在《史记》里写过一句,“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就是对这一恶劣气候的形象描述。
第二,从地理上看,黄河中下游平原面积不但远远超过长江中下游平原与四川盆地,甚至“比西亚、北非的肥沃新月带的总面积还大”,堪称“当时北半球最大的宜农地”。不仅如此,这块黄土冲积而成的平原土壤疏松,即使在只有石器或简单的木制农具的情况下,上面的植被也容易清除,容易开垦成农田,并且容易耕种。而且,平原地带“便于统治者、管理者组织生产、流通和分配,也便于人口的扩散、迁徙和重新定居”。“由于人流、物流的成本较低,强大的部落在联合或吞并其他部落后,控制或管理的范围较大,并能形成更大的部落或部落联盟,最终发展为酋邦或早期国家。”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的帮助下,“诸夏建成夏朝绝非偶然”。
但是,先秦以降,黄河流域却逐渐失去了气候、地理上的优越条件。历史上的气候逐渐变冷,黄河中游的降水量减少,却集中在每年的夏秋之交,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并因大量人口迁入造成的不合理的农业开发而加剧。在这方面,作者提到了一个非常具有象征性的实例。上古时期,“江”“河”都是专名,前者指长江,后者指黄河。可是,由于大量泥沙流入河道,春秋时期,黄河已由清变浊,而被称为“浊河”,到了西汉初期,终于有了“黄河”这样一个形象的名字。
与此同时,长江流域却成为气候变化的受益者。“气候变冷使长江流域逐渐变得温暖湿润,四季分明,适合粮食和各种经济作物的栽种,成为宜居的乐土。”于是,当黄河流域因天灾人祸陷入衰败时,长江流域的开发及时弥补了供应不足。无论是北宋的“苏常熟,天下足”,还是明代的“湖广熟,天下足”,以及“苏(州)松(江)赋税甲天下”,都是这方面的例证。因此作者才有理由在书中断言,“要是中国只有黄河,中华文明的衰弱不可避免。但因为有了长江,自黄河流域开始出现衰退,即由长江流域补充替代,在整体上从未有过退步”,将中华文明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厘清了内部双核心的演替之后,作者将视野进一步扩大,探讨了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格局中的独特定位。无论是地中海附近的古代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希腊、罗马,还是古代的印度,它们距离东亚的中华文明都相当遥远,而且隔着青藏高原、横断山脉等地理障碍,“工业革命以前,在缺少机械动力交通工具的条件下,这些地理障碍无法克服,人流、物流的成本极其高昂,风险极大”。这就使得中华文明成为唯一传承至今的古老文明,始终保持着独立、延续的发展。
文明进程的加速器
另一方面,这样的地理位置,或许也使得“古代中国一直以‘天下之中’‘天朝大国’自居,缺乏了解外界的兴趣和动力”。
譬如,在中国的东、南沿海,“古代中国人把海洋看成土地的边缘、尽头,到了海边就是穷途末路”。当然,有人会问,孔子就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东亚,中国、日本、朝鲜半岛是同样的文化圈”,这基本上是中国单向输出的结果。作者也承认“海洋对东亚起作用,主要是东海和渤海,而且影响范围就这么大”。
至于再往外的太平洋,情况又如何呢?现代的研究已经证明,南岛语系的人群上古时期就是从中国东南沿海出发,乘坐独木舟走向大洋,最终征服了整个太平洋,直到“长白云之乡”(新西兰)。但作者在书中提出问题:“既然没有回来,跟我们飞出太阳系是一样的,有交流吗?”显而易见,直到近代之前,中国与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当然也就不存在交流了。
在陆地上,“丝绸之路”当然是古代中国与外部世界交流的重要途径。但《何以中国》对此也提出了作者的观点:“古代中国固然具有开辟长距离道路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开辟丝绸之路的需要。”反而是西亚、中亚一带,天然资源并不丰富,能开发利用的土地也并不富余,才促进了商业与贸易,“以便使本地的产品得到更高的利润,并获取本地稀缺的物资”。在作者看来,这才是“丝绸之路”形成的真正动力。归根结底,这其实也与古代中国的历史地理条件有着莫大关系:毕竟古代中国人一直以为“天朝无所不有”,是天下最发达、最富裕、最文明的地方。
在作者看来,“人的开放观念不是天然的,是周围环境造成的”。但“丝绸之路”的历史意义并不会因此失色。书中“中国并没有从丝绸之路获得经济利益”之说似乎稍显绝对。如果只将经济利益限定为贵金属等古代货币,情况的确如此。但“丝绸之路”开通之后,西域各地所产的瓜果、蔬菜等陆续传入内地。《博物志》里就说,“张骞使西域还,得胡桃种,故以胡羌为名”。《本草纲目》对胡瓜(黄瓜)的记载也是,“张骞使西域始得种,故名胡瓜”。这些农作物丰富了中原人民的餐桌,当然也会产生长远的经济利益。
书中并不讳言,早在上古时期,虽无“丝绸之路”之名,但中原与西域乃至更西方已经有了交流。“小麦在距今4000年左右传入中国,从黄河上游传播至黄河下游。”如今有“南稻北麦”的说法,作者在书中对小麦的意义也不吝赞美之词:“由于小麦更适合北方平原地区的耕种环境,并且可以给人类提供较高的植物蛋白,养活更多人口,这就形成了巨大稳定的农业基础,也使(中国)文明的发展进程得到加速。”
不过从历史上看,这一评价或许略高。中华文明在饮食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粒食”的传统,即将整粒谷物置于炊器中蒸煮后食用。华北本土作物粟(小米)就非常适合粒食,“膏粱(品质极好的小米)子弟”也成了富家子弟的代名词。而小麦由于种皮坚硬不适于粒食。只是随着石磨技术的改进和普及,面粉开始逐步进入寻常百姓的餐桌。小麦才逐渐被社会普遍认可。不过,直到唐代中叶的两税法里,仍旧是“粟麦并重”,可见小麦真正占据主导地位是相当晚近的事情,对其早期的作用,恐怕是不能估计过高的。
可以说,葛剑雄教授的《何以中国》一书最核心的价值,在于它提供了一个高屋建瓴的“时空”视角,引导人们跳出传统史学的王朝叙事,去思考山川、河流、气候这些沉默无言的地理因素,在漫长的岁月中,如何深刻塑造了“中国”。(郭晔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