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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阳逸冰
“燕翼堂”之名,源自《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据载,“原指周武王谋及其孙而安抚其子。后泛指为后嗣作好打算。”即为基业传承,德被后人。
由山东省京剧院演出的《燕翼堂》(编剧王宏、彭莉媛、高志娟,导演周龙)正是以家族里出了两位革命烈士,并且在抗日战争时期主动拆除庄园、积极支援八路军打击日寇的山东蒙阴县刘氏燕翼堂为原型创作的京剧现代戏。
以“燕翼堂”为剧名,无疑在艺术上赋予了这个堂号所标示的家族庄园建筑双重价值:一是以自己独特的历史由来为主人公所需的戏剧情境提供了重要元素;二是为全剧主题倾向的表达创造了特殊的象征意义。
用颇有象征含义的建筑来营造情境的杰作,已经成为创作的楷模——《红楼梦》之大观园为宝玉、黛玉等众多青年形象的性格塑造及命运嬗变提供了绝佳情境;埃尔西诺城堡为《哈姆雷特》的主人公描绘了其挣扎于等级森严、权力斗争冷酷的生存境地;巴黎圣母院绘制了《巴黎圣母院》主人公生活的中世纪宗教秩序与广场世俗生活的时代缩影;还有《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老宅的房屋变化对家族记忆的隐喻……
《燕翼堂》中的燕翼堂是三百年历史的记忆,是家族成长变化的年轮,是新与旧伟大蜕变的见证,是传统思想的“合理内核”裂变为新时代精神的升华。燕翼堂从辉耀光彩衍化为黑云密锁、摇摇欲坠,直至轰然毁灭,并在毁灭中照亮九天,发出震撼鲁南大地、驱除晦暗阴霾的吼声。
本剧主人公、作为燕翼堂第十五代掌门的刘合浦,其命运汇入燕翼堂三百年长河最后也是最沸腾的激流之中。随着全剧戏剧动作的推进、变化而疾速蜕变,刘合浦与燕翼堂越来越不可分割,甚至达到了“人堂合一”的地步。因此,全剧的严谨、完整、精致、简练,达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当然,人们也有权怀疑其“过分精简”,此为后话)。
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是本剧所获得的成果。
我们不必过分述说本剧结构的严谨——刘合浦承受的使命以及他在全剧中的主要戏剧动作始终是“家族荣昌,人丁兴旺”。然而,本剧的第一个重大情节就是其弟刘晓浦与其子刘一梦两位共产党人的壮烈牺牲。他们就像自己所期许的那样,“一盏灯熄灭了,千万盏灯又会亮起来——”首先照亮了燕翼堂的青年人,女儿刘增韵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叔叔和哥哥两位烈士走过的路,带领弟弟妹妹们去了大青山,投身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直到被俘的女儿在刘合浦面前壮烈地献出生命,极大地震惊了他的灵魂,他这才毅然跟随烈士们的足迹,奋不顾身地投入了战斗。前因后果环环相扣,行动的递进承前启后。
我们也不必说情节成为性格发展变化的历史——从刘合浦亲眼看见弟弟刘晓浦和儿子刘一梦被杀害而无可奈何,到女儿刘增韵的壮烈牺牲,扫除了一切苟且偷安的可能,日寇与汉奸强迫他当维持会长,强占燕翼堂为司令部,将他逼上绝路,这三处情节使他从旧时代的孝子贤孙,艰难而必然地变成了一位新时代抵抗侵略者的战士。刘合浦就是在这样的戏剧情节繁衍中,完成了个人命运的巨大转换。
甚至,我们也不必细致分析燕翼堂“毁灭”的象征内涵是传统在斗争中的新生,是人们经常说到的“凤凰涅槃”。
我们应该看到的是,京剧《燕翼堂》的重要贡献是用尖锐的戏剧情节和主人公独特的思辨轨迹及其细腻的内心活动所展示出来的历史蜕变与前行的艰巨性、复杂性、合理性和必然性。
主人公刘合浦的内心变化与思辨主线经历了四次大起大落:
一、震惊与茫然
突然,“忠厚仁德济世长”的燕翼堂出了两名“阴谋叛乱,蛊惑农工”的革命者。那是他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即将惨遭杀害。他的第一动作是“怀揣银票进省城”,目的是“上下通关节”“拯救他们出牢笼”。他的思辨基点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忍一时总能苟且偷安”。原来,这位燕翼堂第十五代掌门人忘却了孟子的教诲:“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见《孟子·滕文公下》)。足见,儒家传统流传至此,在刘合浦身上已经渐衰渐败,新思想、新意识、新观念正待吸取。正因如此,他面对两位革命志士誓将“鲜血浇灌自由花”“好男儿舍生忘死,立地顶天”,只有触目惊心,但却茫然不解。然而,真正震颤他灵魂的是儿子刘一梦的那一问,从小你就告诉我,“燕翼堂的魂是忠、信、诚、义”,我怎么会写自白书?暗流涌动,猛烈撞击刘合浦内心的正是这一点——在今天,怎样诠释燕翼堂的“忠、信、诚、义”?这是全剧的真正起点,是主人公须用生命来回答的历史之问,也是全剧所有情节都在诠释的要义。
二、向新潮流的退让
刘合浦虽然不理解两位革命烈士,但却遵循烈士的遗愿,浮厝(即架起烈士灵柩,离地三寸不下葬,直至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桑行了。他做不到赞同革命,但却尊重了。这就是“旧”对“新”的重要松动。继而,他面对自己的女儿增韵和侄子增易投身抗日斗争的强烈要求,用严厉的家法(鞭笞)无情地拦阻。增韵和增易以及其他子侄辈人,则用坚实的后背做出坚定的回答,让他手中的皮鞭变得疲软无力,不得不放年轻人走向革命。他这个“四处小心还要八面周全”,只求“中立求存,夹缝里活”的顺民,无比困惑,“贪官逼我,土匪逼我,鬼子逼我,你们也不让我活……我刘合浦怂了!”我们的主人公真是痛苦之极。殊不知,这里的“认怂”,正是他对光明的认知,是走向光明的前奏。
三、增韵,我今天明白了
刘合浦在“枪声惊魂”之夜,念女心切,抚胸自问,“五尺须眉”“不及增韵女儿身”。为了保住被俘的女儿增韵不被日本人杀害,他主张宁肯交出给八路军购置的药品,将来再如数重置,甚至幼稚地想答应日本人的逼迫,戴上维持会长的屎盆子,以换取女儿的生命。增韵在生命最后的15分钟里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坚决制止父亲的糊涂念头,如果退让,“脏的不只是您的名声,那是燕翼堂的名声,是桑行中两个英魂的名声,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名声和气节”;二是她决定牺牲自己,“那一天,桑行里会开出一朵红花,那就是我!”五内俱焚的刘合浦终于明白了,面前只有一条路,斗争到底,才会有“家业荣昌,人丁兴旺”。
四、倚天拔剑为家园
经历了亲弟亲侄被杀害,女儿壮烈牺牲,鬼子以死逼迫其当汉奸会长,强征燕翼堂为“皇军司令部”四次重大打击的刘合浦不但清醒,更要战斗,“躺下是沂河,站着是蒙山……纵然死也不会与狼同眠”。
当他决定亲手炸毁三百年燕翼堂、发出肺腑之声“百年梦断一声叹”的时候,那深长的意味远超过唱词的字面含义。刘合浦(刘建杰饰演)在演唱决心与仇敌同归于尽的大段抒情唱段时,表现出了“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见《乐记·乐象篇》)。声情并茂,感人肺腑。唱那句“恶鬼翩跹”,目光如剑,愤恨震颤;唱那句“铁蹄践踏家园”中的“家园”二字,饱含着无限的亲切柔情和眷恋;唱那句“掌门人当汉奸不共戴天”,又是那样斩钉截铁,果断坚定;唱那句“纵然死也不会与狼同眠”的“眠”字后面的拖腔有个中断,好似那强烈的爱憎之情如郁积已久的闷雷,在猛然爆发之前酝酿,在爆发之后又久久滚动于天空和大地之间……这些生动真切的演唱,以及刘增韵(刘栋饰演)演唱的“亲人呀,快抹去眼角的泪水”都是对全剧蕴含的生动表达:剧中的毁家纾难,其实是燕翼堂的华丽新生,它是打击日寇侵略者的战斗堡垒,它是让“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升华为革命先烈的攀登阶梯,它是用自己毁灭的电光石火铸造出新时代的“忠、信、诚、义”,创造了一座崭新的精神的永远流传在人们心中的燕翼堂。
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说:“历史永远在不倦地工作,它的表面痛苦乃是产前的阵痛,它的被视为气喘吁吁的叹息乃是宣布一个新世界诞生的呻吟。”(见克罗齐著《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这里的“阵痛”与“呻吟”对于创造历史的人来说,是多么艰难,又是多么必然啊!
最后,说说前面提到的,对于本剧,有权怀疑其“过分精简”。明末清初的戏曲家黄周星在《制曲枝语》中主张“则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譬如,最后时刻,刘母要儿子刘合浦把自己抱起,放在架着的横匾上。刘合浦说,这是第一次抱母亲……此即为趣事。纵观全剧,这样趣人趣事是否还要多些?(欧阳逸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