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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 军
尽管,现代艺术在中国已经历了百年的历史,当代艺术也走过了近三十年的历程,但“看不懂”现当代艺术,眼下在观众中还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人们甚至把那些让人看不懂乃至一头雾水的艺术作品一律统称为“抽象”,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困惑、不解和抗拒。
但与此同时,我们又常常听到一些亲历者的诉说,称某件艺术作品如何深刻地打动他,震撼他,让他们久久难以忘怀。有的甚至说艺术将他们从深渊中拉出,给予了他们强大的精神慰藉和治愈的力量。
是什么造成了这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为什么我们会“看不懂”?
现代艺术出现以前,西方艺术的主要目标是“再现”和“美化”现实,画家们绞尽脑汁就是要画得像、画得美、画得有故事性。虽然,中国传统绘画有别于西方古典写实艺术那样追求“画得像”,而是追求“似与不似之间”,讲究“诗书画印”四位一体的综合叙事,但画中也都有具体的形象。并且,无论中外,都有一套相对稳定的评价标准。换句话说,什么是好艺术,大家是有基本共识的。在这样的认知框架下,“看懂”意味着能够识别主题、赞叹技巧和理解故事的道德或历史寓意。
19世纪后期出现的现代艺术,其核心诉求是“为艺术而艺术”,追求艺术自身的形式创新。其目标是打破古典艺术的写实传统,探索色彩、线条、形式等艺术本身的语言。而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当代艺术,它的核心诉求变成“为观念而艺术”,艺术不再局限于审美,而是成为一种表达观点、批判社会、介入现实的媒介。对于许多当代艺术家而言,想法比最终的作品更重要,作品只是某个想法的载体或证据。
传统艺术“看得懂”的关键,在于它根植于一个连续、稳定、共享的文化语境中。它像一门传承有序的语言,有共通的词汇(符号)、语法(技法)和修辞(意境)。而现当代艺术的“游戏规则”彻底改变了,它们更像艺术家发明的个人方言,甚至是要打破原有语言规则的实验。而人类的大脑有一种认知习惯,就是天生喜欢识别模式和理解叙事。当面对看似“随意”的色彩、线条或形状时,如果没有明显的可识别对象或故事,人们就容易产生困惑和挫败感。因此,观众如果要欣赏它,就需要更多地学习艺术史脉络,了解艺术家的个人词典,并接受“没有唯一答案”的开放心态。
打开现当代艺术的钥匙
实际上,传统艺术与现当代艺术之间并无高下之分,只是游戏规则不同。只有理解了规则,才能找到“看懂”的钥匙。
第一把钥匙:语境是解锁现当代艺术首要的“文化密码”。
现当代艺术家的共性之一,就是他们往往会创造一套极其个人化的符号,如果不了解作品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艺术家的个人经历就很难破译。比如杰克逊·波洛克的“滴画”,看似杂乱无章,非常随性。但如果你知道这出现在二战后,人们内心充满焦虑,艺术家试图用这种狂野、直接的方式摆脱传统束缚、表达潜意识的能量,你就能感受到画布上的激情与挣扎。再比如布鲁斯·瑙曼的霓虹灯标语《真正的艺术家通过揭示神秘真理来帮助世界》,如果不知道当时艺术界关于“艺术家角色”的辩论,它看起来就是一句普通的、甚至有点滑稽的口号。但了解了当时的语境,你就知道它是对艺术家身份既自嘲又严肃的探究。
第二把钥匙:观念大于美感。
对于许多当代艺术而言,想法比技法更重要,观念大于美感。艺术的核心可能是提出一个观点、一个问题或一个概念,而非提供审美愉悦,欣赏这类艺术常常需要观众的智力参与。比如,杜尚那件著名的《泉》。它的价值不在于美观或工艺,而在于通过它提出的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如果艺术可以是非手工的、现成的物品,那么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物品本身,还是艺术家赋予它的观念和选择?”再比如,达明·赫斯特的《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它不是在展示一条鲨鱼,而是在问:“恐惧是什么?生命和死亡的边界在哪里?商业如何操纵我们的情感?”当观众面对这些作品,发出“看不懂”的抱怨之时,其实是因为你期待艺术给你一个答案,而艺术家只给了你一个问号。
今天,不少当代艺术常常挑战既有的政治、社会、文化规则,这种“冒犯性”和“反思性”是当代艺术的特征之一,但它的确会让不少习惯于“和谐之美”的观众感到不适。另外,当代艺术还会主动挑战传统“美”的定义。它认为“美”可能是肤浅的、麻痹性的。为了更深刻地触动观众,它宁愿使用震惊、不适、丑陋或枯燥作为策略。如果你认为“看不懂”,或许是因为你还在用“美不美”的旧尺子,在丈量一把不想被丈量的新椅子。
第三把钥匙:材料与媒介成为观念表达的重要工具。
很多当代艺术故意摒弃传统技艺,使用现成品,或者一些非常规性的材料与媒介,在这样的情境中,观众熟悉的“技艺美”评判标准失效了。比如蔡国强经常使用火药创作爆破画。在他的创作中,火药不仅是一种材料,更是一种承载了中国古代发明、节日庆典、乃至战争与毁灭的文化符号。而他的创作过程——爆破,本身就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表演。不难发现,在当代艺术创作中,艺术家选择的材料,常常与他想要表达的观念和传播的信息有着非常内在深切的关联。比如安塞姆·基弗喜欢用铅、稻草、灰烬等沉重类材料创作巨幅画作。这些材料,与他本人的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有关,本身就带有废墟感、历史感和哲思性。
第四把钥匙:放弃“看懂”的执念,转向“感受”与“体验”。
人类有很多体验是语言无法精确描述的:比如极致的悲伤、狂喜、对神秘的感知、对永恒的惊鸿一瞥。艺术(尤其是抽象艺术、表现主义艺术)正是处理这些“不可言说”之物的工具。它绕过我们理性的头脑,直接与我们的灵魂对话。你“看不懂”,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是用来“读”的文本,而是用来“体验”的通道。它为你打开一扇窗,让你瞥见语言之外的、更浩瀚的存在维度,这种体验本身就能带来超越性的慰藉。
与此同时,当代艺术强调“作者已死”,这个革命性观点就是鼓励观众抛弃对创作者意图的过度依赖,而是基于自身经验进行多重解读。然而,这种解读的开放性,可能会让习惯寻找“正确答案”的观众感到迷茫。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够放下“必须看懂”的执念,允许自己只是去感受,去体验,或许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困惑和苦恼。很多时候,艺术并不总是需要被“理解”,你只需要去“感受”就行。比如,当我们站在詹姆斯·特瑞尔的光影装置中,其实不需要知道任何理论。我们只需要沉浸其中,感受光线对空间的重塑,体验那份宁静、恍惚或震撼,享受我们身体的正常反应。
艺术治愈是个伪命题吗?
“看不懂”的艺术,又为何具有治愈的功能?因为艺术的治愈,恰恰不依赖于理性的“懂”,而是通过其他更原始、更直接的通道来实现的。艺术的第一个层面是理性认知,就是“看懂”,但更深层的往往是感性体验。
比如,你不需要看懂蒙克的《呐喊》中扭曲的人是谁,他为什么呐喊,但你能直接感受到画中喷涌而出的焦虑、恐惧和孤立无援,这种情感的冲击是直接的。对于一个正处于同样情绪中的人,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外部化、被具象化,这种“被理解”的感觉就是救赎的开始。再比如,你站在罗斯科的巨大画作前,也许看不懂它“想表达什么”,但那些朦胧、模糊的边缘,深邃、震颤的颜色弥漫在你的身边,让你的眼神无法聚焦,并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能量场,将你包裹。你可能感到宁静、肃穆、甚至一种莫名的悲伤或喜悦。这种纯粹的、超越语言的神圣体验,可以让人暂时从现实的纷扰中抽离,进入一个冥想式的空间,从而达到多层次的情感与精神转化,这就是一种治愈的力量。
马克斯·韦伯曾认为,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是一个持续的“理性化”过程。科学和工具的理性占据了主导地位,它解释一切,将世界从迷信、神秘和魔幻中解放出来。这种“理性化”和“祛魅化”的后果导致意义的丧失。过去,宗教为生命提供了终极意义和目的。现在,科学可以解释“如何”,却无法回答“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活着?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现代人面临着意义的真空和精神的困境。
在此情境下,艺术首先帮助创作者实现治愈。艺术创作常常成为艺术家处理个人创伤、内心冲突和存在困境的一种方法与途径,他们通过将不可言说的体验转化为有形作品,赋予痛苦以形式,将苦难升华。比如弗朗西斯·培根通过扭曲的人物画处理自己的孤独与创伤,将个人痛苦转化为普遍性表达。其次,艺术也为观看者提供治愈。每每我们面对反映自身处境的艺术作品时,会不自觉地会产生深刻的共鸣与认同。意识到自己的痛苦并非孤例,产生“原来不止我这样”的慰藉,帮助我们以不同方式看待自己的处境,同时释放压抑的情感。正是从这个意义来说,艺术的治愈具有对抗工具理性与异化的超越性,是对人类精神困境的一种释放。
今天,当我们进入美术馆,就暂时搁置了科学真伪、道德善恶、实用与否的判断,艺术将我们从日常生活的例行公事中解放出来,让我们可以从无休止的价值冲突和选择压力中抽身出来。当然,艺术的治愈可能是暂时的,它并不能改变世界的理性化进程,它只是为个体灵魂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所和解放的窗口,并为人们在技术宰制与存在虚无中,重新找回人性应有的深度与尊严。这或许正是艺术在现代社会中最深刻、最不可替代的价值所在。
(作者为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