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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见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
——评豫剧《妇好》
作者:刘玉琴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的发现为已逾三千年的时代揭开了神秘面纱。如今,妇好在战争烟尘与祭祀祈吟中又纵身跃上舞台,仿若一道光穿过晚商幽暗的天空,与当代人的好奇、探询相互对视。新编历史豫剧《妇好》,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甲骨文字记载、考古资料支撑的女将军、政治家,从历史册页寥寥数语的冰冷记录变成舞台艺术的鲜活形象。
妇好生活在武丁中兴时期,这是商王朝的黄金时代。武丁在位59年,使商王朝达到鼎盛,成为上古最具影响力的君主之一。殷商的军事、政治、文化成就影响深远,青铜器、玉器制作达到巅峰;甲骨文日臻成熟,成为中国最早的系统文字;祭祀礼仪规范,强化王权与神权结合。武丁与妇好的夫妻共治,成为古代女性参与王廷治理的罕见典范。妇好不仅是王后,还是军事统帅和大祭司,甲骨文中记载她主持祭祀、领兵作战,多次受武丁派遣为商王朝开疆辟土,立下赫赫战功。
历史剧素来注重真实与艺术的结合,努力从史料中发现独到的意义和价值,形成与当代精神的相互激励。该剧的独特之处是以考古实物确证的妇好为原型,依托考古成果,又颇富创意地建构了人物命运和内心情感,塑造了一位文韬武略、仁慈勇武的上古奇女子形象。妇好的奇,不仅在于其政治家、军事家的双重形象,还在于她人性的觉醒以及王权对神权(人祭与鬼神迷信)的冲突超越。这种超越被锁定、升格为戏剧焦点,带来强烈的情节起伏,富含深厚的人文内蕴,展现了中华文明发展进程中古典人本主义的宝贵萌芽,以及中华文明自我更新与超越的基因密码。
不同于传统戏曲中“忠孝节义”的女性形象,全剧将妇好放置于殷商晚期宫廷变革和文明演进的冲突背景中,以人物试图变革殷商文明中远古遗留的鬼神崇拜和人祭制度为切入口,强调妇好军事统帅、祭司、王后三位一体的角色复杂性,演绎了一段波澜壮阔的王朝兴衰和文明演进史,展现了其军事与权力、智慧与情感的多个侧面。晚商时期,“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一国的大事,就是祭祀与战争,注重祀与戎是漫长岁月里王廷治理子民的重要方式。在此背景下,当鲜活生命被轻易当作牲口摆上祭坛,妇好大胆提出变更祖制、改废人祭主张时,无异于翻天覆地、惊世骇俗,也无异于引火烧身。剧作在祖制能不能改、为何要改的激烈撕扯以及祭祀与战争的交互呈现中,展开妇好作为人祭制度挑战者的胆识魄力。这种构思和设计是对考古成果的艺术解读,也是对上古人物创作的大胆想象与架构,视野开阔,想象力丰富。
全剧将历史本身作为表现对象,保持历史骨架的同时,赋予其当代审美血肉。妇好为何提出废除人祭,为何质疑生命如此之轻,剧中做出细致铺陈,激烈冲突和人物内心挣扎由此展开。大幕拉开,即是殷都隆重的祭祀仪式,沉郁顿挫、质朴浑厚的舞台上,神秘幽远的咒语歌吟与轰轰烈烈的喊杀声交织错落。值此之际,梓国大军应商王之命迎战鬼方,伤亡惨重,一个又一个生命瞬间逝去,时为梓国公主的妇好特来殷都搬兵求救,却因擅闯祭场险些被诛。妇好由此感受生命的轻薄,不胜慨叹。此后,王上应邀鬼方会盟数日未归,已成为王后的妇好履大祭司之职,率群臣敬告神灵,问卜吉凶的结果是捉拿“人牲”献祭,方能解除王难。“人牲”是如同猪狗牛羊一样的祭品,他们的生命只是无数祭品中的一种。为救王上,妇好无奈下令人祭,不料离散十年的哥哥为了寻找妇好来到此地,兄妹刚刚欢喜重逢,哥哥却被当作“人牲”抓上祭台,鲜血喷淋之际,妇好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剧中,“妇好哭哥”的一大段唱,可见人性人情的温暖,表现出对人祭的深入反省,如“为什么祭祀如山重,却让人心不安、家难圆”“问星辰问苍天,人情从来多依恋,为何自相残杀,暴戾无情”。祭场上九个“人牲”与家人的痛苦分离以及天地间的茫茫冤魂,都加深了主人公的痛楚与反思,以至联想江山社稷之根、民之本,妇好更是深感人祭祖制改废的必要。由此,中华上古史中人性的觉醒、对生命的尊重、王权对神权的冲突,在妇好的一叹三问中引发震撼人心的效果。这一情节主线,传递了商周之变和儒家“仁”文化的先声,符合中华文明几千年演进的依循之道,也是对儒家“仁”文化的深度溯源。近年来,国家开展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探寻中华文明的起源、形成、发展脉络,人类从哪里来、向何处去,人作为生命个体如何赢得越来越多的尊重。作品带着我们向历史深处望去,感受中华文明的深厚渊源和历史进程之艰,以及人情人性的永恒之光。
注重人情人性及人物命运的深度挖掘,在爱恨情仇中融入现代意识和思考,也是该剧的重要特征。在殷商晚期宫廷变革和文明演进的激烈冲突下,围绕献祭与如何改变祭制,妇好与王上、兄长之间生死跌宕的爱情、亲情,以及“人牲”骨肉的凄惨分离,被勾描得波折起伏,入情入理。戏剧逻辑和文明走向相互交织,人物关系和情节设定彼此缠绕,让戏剧的抒情性得到充分释放。从某种意义而言,内容选择与观众观赏兴趣保持了平衡。从妇好的爱情、亲情以及随之而来的失子之痛到大规模“人牲”的骨肉分离,再到妇好最后战死沙场,人物命运情感对观众产生带入感和吸引力。庙堂之高与“人牲”的地位之卑,妇好的悲悯与寻常人的伤痛,历史与现实、王廷走向与个体命运的交汇,有了可以近距离审视的理由和张力。换言之,在人物情感和命运的抒发演绎中,观众可以感受到中华文明的演变和代价、艰难和阵痛。作品对中华文明进程中历史视野的开拓,带给人深切感悟,升华了戏剧的审美功能。
妇好是千古传奇女性,如何让这位巾帼英雄兼具历史厚重感与艺术感染力,全剧没有刻意追求“还原历史”,而是重在“重构历史”,并在悬念感和探索性上下功夫。戏剧冲突设置强化紧张曲折感,矛盾迭起,层层激化。从开场的妇好擅闯祭场,搬兵救急,到哥哥成为“人牲”命丧祭台;从提出改废人祭,不料自身也和五百个“人牲”共同成为祭品,到率领女子马车战队全部战死沙场。妇好向着死,也向着生,由“造化弄人风雨寒”,到逐渐产生敬天保民之思,用生命完成人性觉醒的强烈呼喊。殷商时代的神秘悠远与女性独立自主、人性平等的现代意识,历史人物与当代气息的相互映合,让该剧充满思辨色彩。
该剧在舞台呈现方面,融合了商代青铜器纹样、甲骨文元素,烘托出古朴厚重的视觉效果,既体现了历史气息的绵延,也有现代语汇融入。此剧由河南豫剧院青年团创演,舞台上充分施展了青年团行当齐全、阵容整齐、文武兼备的优势,既有传统豫剧“唱念做打”的深厚艺术底蕴,又勃发着当代戏剧的新鲜创意与青春活力。唱腔设计高亢激昂,与主人公的英雄气概紧密贴合,武打动作吸收传统戏曲程式,同时加入歌舞编排。妇好征战四方,辅佐武丁治国,其指挥若定、大破敌军的英姿,通过戏曲化武打和唱段设计,得到出色传达。主演吴素真嗓音明亮、扮相俊美,演唱高亢激越,且刚柔相济,收放自如,战场唱段铿锵有力,一招一式尽显其扎实功力,凸显了女性将领的飒爽英姿。两匹战马的拟人化、人偶化设计颇富创意,参与叙事,推进剧情,与主人公的动作身段互相托举,生动有趣。舞台场面调度努力贴近剧情,切换迅速,简洁而丰富。
泱泱中华,历史悠久,文明博大。传承中华文脉,扩展文明之光,复兴路上,我们能照见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景象。将历史视为流动的精神资源而非凝固的教案,用豫剧对妇好进行令人信服的戏剧性表达,是艺术工作者对历史题材赋予当代审美观照的大胆尝试。文明演进背景下,王权与神权、个人命运与国家兴衰的关联,既是对考古实证的艺术化叙事,也为戏剧舞台带来更为开放多元、更富含哲理意味的镜鉴与启迪。
(本文图片为豫剧《妇好》剧照,河南豫剧院青年团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