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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晓明
上海高考作文题引发相当广泛的社会关注。批评家们从命题本身,延伸到我六年前发在《文汇报 笔会》的文章,他们对“专、转、传”文论三范畴的评论极有意义。这里面有丰富的学理,除了高考命题路径选择之外,譬如:人文教育与语文中的意义缺失,传统文论与现代话语的逻辑龃龉,汉语智慧与西方思维的比较,分析哲学与思辨哲学的歧途等,皆有待今后详论——然而可不可以暂时将“高考作文”用括号括起来?将“形式逻辑”用括号括起来?
我这里更想问的问题与高考无关,与考生无关——谁来关注这些纷纷议论之外的更大问题:高考作文命题背后所反映的社会文化观念与思想新变?更切题地说,我关注的不是专与传,而是一个比较诡异的字:“转”。也许它离我们太近了,反而看不真切,所谓“灯下黑”。我理解的“转”,其实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动动手指的文章转发,也不仅是专业学问的通俗传播转型,而是一个具有大时代变化的读写取向与文化症候,姑妄言之,可称为“转文时代”的来临。
那么,什么是“转文”?真的不要忙着下定义,它身形不定,还在花样翻新的变化中。姑妄言之,似有广狭二义。我们这一代人最奇葩,完美经历了两个时代,所以比较敏感:一个是与祖父辈们一样每天翻开散发着墨香的报纸,印象中那上边的铅字与它背后的权威一样牢实坚固;另一个是在我们指尖轻拨下,那些在手机与电脑屏幕里如溪流般涌出的文字。后者,游走穿梭在纷繁的数字世界、网络空间、被无数指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流转文字,有时声浪汹涌,有时又像沙滩上的海水泡沫一样迅速消失,就是所谓“转文”,包括博文、微信文、饭圈文、公号文、评论区文——广义而言,它涵盖一切在互联网上漂浮流动的字符。我们正逐渐从一个单一、被动、自上而下、自中心而边缘的阅读时代,步入“转文时代”:一个众声喧哗、主流分割化、权威低化、主体多元化、人人皆可成为文字信息的生产者与消费者的新天地。(请注意:本文关注的是互联网时代区别于前互联网时代的文字生态,尤其是其中的文化矛盾、文体特质与思辨纠缠,因而,狭义的、具体的纸电双身的转文、主流门户网站的新闻、政论以及存在较大传播的专业数据库文献,不在讨论之列;而具有文学史上划时代意义的网络小说、AI诗歌,已属于专门学术问题,也不在讨论之列。)当文字挣脱纸张的桎梏之时,正如若干世纪之前印刷术或纸张发明之时,那一天,谁也没有意识到一场变革已经悄悄来临。
广义的“转文”品类复杂,有极为精英而权威的表达,也有类似于Shitstorm(译为“屎风暴”)这样粗糙、生猛、失序的存在——这个已收进《杜登德语大词典》(Duden)以及《牛津大词典》网络版的词,描述的是“一种经常在社交网络上观察到的现象,一两个批评性议论引发侵略性、侮辱性甚至威胁性的口头攻击,最终通过主动和看似主动的参与者引发‘潮水般的愤慨’”(Francesca Vidal:《非理性话语:用言语侵犯他人的另一种话语形式》)。
我用“专业”与“传世”,作为文章、知识或言说比较有确定形态的两个极端,衬托出中间模糊状态、鱼龙混杂、不即不离的文字众生相,就是“转文”。这里无须精密的逻辑,叩其两端,即得其中——这也是孔子开始的古老中国式思维方式。必须强调的是,这里的“中间状”是复杂的、正负兼有的。
先说转文的正面形象。谁说“转文”跟专业文章,是逻辑上不相干的两类事物?为什么要用一种现成的形而上学的眼光来看待二者?“转文”以其独特的性质,悄然解构了传统知识生产与传播的堡垒。但它可以同时是专业的。维基百科正是这种“转文”协作精神的绝佳注脚:它是专业水平的,但又是业余精神的,它是固定的知识,又是可以修订改变的。谁说三者不可以同时而论呢?
“转文”被分享与复制,在流转中不断被增删、评论与再诠释,花样化、碎片化、消费化与多主体性成为其鲜明印记,海量知识不再由少数权威闭门书写,而是由无数个体拼凑、修正与丰富而成,文字成了集体智慧不断生长的活体。这有点像“村超”,将足球还给爱足球的人,正如将文字还给爱文字的人。这当然解放了文字生产的动能,颠覆了我们对“定本”的崇拜,旧日那种由特定机构垄断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权威结构,在信息流动的洪流中开始悄然瓦解。高校里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图书馆不再是知识与学术的中心,同学到图书馆来再也不是借书读书,而有求知的问题只须找百度百科、知乎、豆瓣,甚至是通过算法与生成式人工智能组织知识的某包、某K以及DS。机器阅读与机器写作的时代,促进了更大规模的转文时代的来临。从好的方面讲,学习这件事,因为转文时代的到来,资源的去门槛化、技术的便捷化、知识的平民化、求知的内在化以及过程的娱乐化等等,由教师、学校、家长“要我学”,可能正在变为学生的“我要学”。
因而,转文时代的到来,实则是文字表达与知识生产回归自由本真的一场解放。在“转文”世界中,人人握有书写与发声的权柄,不要轻视这项权利。昔日被权威机构把持的传播渠道轰然洞开,当书写不再是门槛很高的精英特权,当话题成为众人皆可参与的公共表达,当课堂不再是黑板和PPT的天下,当信息不再是传统媒体专属的资源,这令人忆起印刷术诞生时那个士人众声喧哗的世界,从经书定于一尊,刻之于石,到集部(经史子集,最后一个集字,最富有文人意味,“集”的本义,就是许多只鸟儿在树上歌唱)上升,自由交流、思想碰撞,文字不被固定于特定权威的框架之内。转文时代,仿佛在电子空间中重新点燃了这种表达自由的火炬——文字挣脱了纸张的桎梏,在比特的云端与海洋中上天入地自由漂流,其价值经由流转过程中无数粉丝读者的阅读、使用、共鸣与再创作而持续生成。人人皆可成为书写者,亦为读者。这既是技术时代赐予的礼物,也是思想表达回归其原始活力与自由本质的象征。古腾堡印刷机的声音穿越时空,与今日云中文字的无声流动悄然对话,我们听见知识形态的剧烈变迁——在这解构与重构的浪潮中,每一个指尖都闪耀着创造与传播的火花。
然而,不可忽略“转文时代”的暗面:信息狂欢背后的认知危机、语文问题与人文教育危机。
在转文时代的信息盛宴中,我们有可能正陷入前所未有的认知危机。当文字如野草般在数字原野上疯长,当每个屏幕都成为信息喷发的火山口,这场看似繁荣的文字狂欢背后,隐藏着令人忧心的负面效应——我们可能正在失去对知识质量的判断力,陷入真假难辨的信息迷雾之中。譬如,每天大量转来转去关于如何养生、治病、理财、购物、生活服务的知识,真伪莫辨,在传播各种知识、提供各种方便的同时,也悄然执行流量至上,制造焦虑、收割韭菜,甚至电诈的任务;一份最新的《数智时代中国医生健康科普评价报告》,通过对2023年至2024年间社交媒体平台上超过15万个科普短视频的调查,指出:约63%的视频受众已养成定期关注健康科普账号的习惯。转文时代已经来临。然而在全民皆医的普及成果之后,焦虑反而更多,真伪参半的问题更多;以及“部分医生账号偏离医学科普的专业轨道,出现了以‘擦边’为手段的‘科学色情’问题。这些打着健康科普旗号的流量变体,借助肛肠科、泌尿科等学科的生理特性,完成‘低俗换流量’的闭环,突破传播伦理底线”(《文汇报》2025.6.16)。
“转文”加剧了后真相时代追寻事实真相的困难。除了真相隐身、似是而非,还有:短平快与浅碟子思维,表达起来痛快的文章,容易转;爽文,成为文章最高境界。优质而艰深、费脑费时的文章,趋于淘汰。久而久之,优游含玩的阅读、沉潜品质的思维、独立的思想,渐趋于消解,对青少年阅读生态带来的危害尤其明显。人啊人,有几个能超越他的时代?
转文时代一个显著病症是“信息肥胖症”。海量转文如潮水般涌来,却大多缺乏营养——未经核实的谣言、刻意煽动的情绪化表达、碎片化的浅层信息充斥着我们的视野。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警告:“大量无意义的信息会淹没真正有价值的思想。”在微信朋友圈、微博热搜的轮番轰炸下,人们习惯了转而不读,或囫囵吞枣式的阅读,大脑逐渐丧失了自由思考的能力。美国学者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一书中指出,由于快捷、迅速、流动,互联网正在重塑我们的大脑神经回路,使人们越来越难以进行持续、深入的思考。
转文时代加速了“信息茧房”的形成。算法根据用户偏好不断推送相似内容,使人们只接触符合自己观点的信息。政治学者凯斯·桑斯坦发现,这种“同温层效应”会导致社会共识难以形成,群体极化现象加剧。当一则未经核实的转文在特定群体中反复传播后,往往会演变成集体偏执的“信息回音室”。
转文时代还催生了新型的文字异化现象。法国思想家福柯曾揭示话语与权力的关系,而在转文时代,文字不仅承载思想,更成为流量经济的商品。“标题党”“震惊体”等扭曲夸张的文字形态大行其道,本质上是将文字异化为吸引眼球的工具。英国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所批判的“文化商品化”过程,在转文时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文字不再是思想的载体,而沦为点击率的奴隶。
转文的强制性、广布性还渐渐让人忽略了一个事实:人是具体的、个别的,事是有情境的,问题是有上下文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理财,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一样的健康法则,不是所有的学生都适合于同样的老师或学校。我常常退出各种群,就是因为群里常有转文跳入眼球。转文有一种以理想主义取代经验主义,真理在握代替谦虚谨慎的趋势。
前面提到的“Shitstorm”,它当然有反抗权力以及抨击社会不公、道德不正的正面意义,但与此同时,反智主义与情绪化,不仅对信息生产与消费带来负面意义,而且会对公共空间的品质产生负面影响。“社交网络平台可以创建一个社区,而该社区的覆盖范围可以远远超过访问者的圈子”,当观看者成为主动参与者,真正的理性问题可能会被众声喧嚣所淹没,公共领域会出现虚假的舆论繁荣(Francesca Vidal)。“网络平台上的Shitstorm有时会以狂欢形式出现,正如巴赫金声称,这样的狂欢是不分等级、特权、规范和禁忌的‘哄笑’。”(Maria Cristina Arancibia)
就拿这回上海高考作文来说,本来就是一篇转文。从钱锺书先生论《周易》“一名三义”转出,活学活用,写成随笔,又被高考作文命题组转成作文题,其实已经面目不一。各路“转文”将命题的妥适与否、场外的喧哗与出处的文章、考场里的情形,混为一谈,无怪乎增加了讨论的混乱,以至于真正的问题得不到理智的梳理。噫!这就是转文时代的众生相。转得太快、说得太快、结论太快,安静的思索,沉淀的知识,清明的理性,不是这样转得出来的!
我在《中国文章学之“专”“转”“传”》一文中——必须再次申明,与2025年上海高考作文无关——遵循我的老师前辈关于“比慢”(林毓生)、“沉潜往复”(熊十力)、“去甚去泰”(王元化)的教导,岂止是说文章,而更是说一个良性知识社会的品质,古人说的“道德文章”“文章礼乐”,是说文明本身——然而我却像一个文化遗老,怆然回首,过去的时代已经回不去了。然而,这里无须感伤。青山遮不住。文章之树常青,思辨之树常青,汉语之树常青,而且一定是经冬的常青。就像孙悟空,本来可以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轻易抵达西天,却一定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不经过“专转传”这样“转文”,怎么可能有人文教育制度的改进、师生逻辑思维的普及,国人汉语思维的再认,网络生态的健康化,以及知识与知识之间、文章与文章之间、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悦纳、礼貌、尊重?
尤其是,当我们看清了转文时代的有限性,或许,更能懂得现实中的事情,世界上的问题,不一定只有一个答案。答案与答案之间,结论与结论之间,也许有恒在的不相容,甚至,也不一定有答案,并不都是那么痛痛快快可以了结的——于是真正清明的理性才会降临,真正良性的知识积累才会传承,这或许才是转文时代迈向文明的真谛。(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