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子健

　　随着“00后”们步入社会，“Z世代”逐渐成为理解当下文学与文化现象的关键切口。多种意义上，《玄鉴仙族》都可称得上“Z世代”网文的代表。首先，也是最显著的一点，其作者季越人是如今起点最成功的“00后”作家之一。他在2022年10月正式开始首部长篇作品《玄鉴仙族》的连载，一年后便凭借此书一举“登神”，成了阅文集团2023年度网络文学榜样作家“十二天王”之一。此事引发的话题甚至一度登上微博热搜。难能可贵的是，《玄鉴仙族》的连载一直保持着高水准，本文完成之时仍是起点仙侠类月票榜第二、总月票榜第五。此书的成功，不仅表明“Z世代”业已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创作的重要力量，也意味着“Z世代”的趣味正在为广大读者接受，并逐步影响中国网文的题材与风格变迁。

《玄鉴仙族》，季越人著，发布于起点中文网，2022年10月7日开始连载，尚在连载中

　　新作者的路总是充满荆棘，为了让作品被更多读者看到，他们必须做出各种妥协，其中很常见的一项，便是要起一个自己并不喜欢但能引起流量的书名。《玄鉴仙族》也不例外，它最开始的名字叫作“家族修仙：开局成为镇族神器”。从这个一眼工作室风格的原始书名便能看到，它与“家族/宗门修仙”题材之间的密切联系。不同于传统的仙侠小说只关注主角个体成长，这类作品同时将目光聚焦于主角所处宗门或家族的发展。也就是说，这类小说在常见的主角从练气小修成长为金丹大能的个体“升级”式发展之外，提供了新的“爽点”——家族/宗门的经营与扩张。值得注意的是，势力经营与个体升仙虽同为此类小说的“爽点”，但这两种叙事风格往往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网文编辑常提醒新人作者少尝试“仙侠”题材，因为这类作品的读者往往要求作品展现出“仙味”。何谓“仙味”？在我看来，主要是一种“非世俗化”的风格。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修仙得道本就与隐逸生活息息相关。从郭璞的“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到孙悟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些美好的愿景无一不表现出仙人生活与世俗生活的差异。然而，门派与家族的经营却总与各种世俗事务纠缠在一起。例如宗门修仙流小说的早期代表作品齐可休的《修仙门派掌门路》，非常现实地记录了主角齐休为了门派发展一心狗苟蝇营的生活。这个底层门派为了挣灵石，甚至要去养猪种草，可谓一点“仙气”也无。

　　在此意义上，《凡人修仙传》这部经典作品的标题可谓极具张力，暗示了仙人的出尘生活与世俗化的主角之间的根本矛盾。当然，《凡人修仙传》以灵石与灵根为中心的世界设定本就非常世俗化，这也是主角能够成功的核心原因，因此大多数家族修仙类作品都沿用了“凡人流”世界观。“凡人流”世俗化的世界设定，往往以各种修炼“资源”的争夺为故事展开的中心，这也导致了主角与宗门/家族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大部分“凡人流”仙侠小说中，主角始终处在“资源匮乏”的情景中，例如筑基需要筑基丹，但一枚筑基丹的价值甚至超过尚未筑基的主角的全部资产。“匮乏”几乎构成了“凡人流”的核心叙事动力，主角往往不择手段来获取资源，也决定了此类作品将极端的个体成长放在首位。

　　《凡人修仙传》主角韩立有两个“名梗”：一为“韩跑跑”，二为“韩立眉头一皱，将众人护至身前”。这两个颇具反讽意味的“梗”都在暗示韩立在个人利益可能受损的情况下，毫不犹豫放弃门派利益。事实上，这种世界观设定中，门派与宗族势力本身也是高等级修炼者的“棋子”，也就意味着门派可以随时放弃个体。《玄鉴仙族》中的迟步梓这一角色，便是此类矛盾典型。一方面，他为了自己冲击金丹，放弃家族与门派的利益，在迟家被主角李家消灭之时，这位老祖未曾管过一分一毫；同时，他也是门派中最强者渌水真君杜青的“棋子”，其金丹之路只是为了试探另一位金丹强者的设计，按照杜青的计划最终必死无疑。

　　迟步梓的窘境昭示的正是个体成长与宗门叙事中的结构性冲突。在传统的家族修仙流作品中，这种冲突也造成了主角与家族的不均衡发展。在大部分此类作品中，家族的经营与开拓往往在小说初期与主角成长保持同步，但随时间推移，主角从世俗的人逐渐成为脱离红尘的仙，家族与宗门的存在感便会越来越弱。易言之，家族的扩张最后成为主角成长的附属品。由此可见，“仙”与“人”的冲突，正是此类家族修仙流小说的核心问题之一。

　　面对这一问题，《玄鉴仙族》有了很重要的创新性突破。首先，它将主角陆江仙设定为一面镜子的器灵，并将主角隐于幕后，这使读者代入到主角的视角，并和代入家族成员的主观视角几乎割裂，从而削弱了“仙”与“人”之间的割裂感。更重要的是，与绝大多数此类作品不同，《玄鉴仙族》并没有试图掩盖这种矛盾，而是将“人”与“仙”之间的冲突作为主要表现对象。该书的世界设定，甚至较“凡人流”更为暗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吃人”的反乌托邦仙侠社会。故事的开头，我们还能感受到李家凭借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胎息家族成长为练气家族，但随着情节的展开，读者将发现李家的成长，不过是一位位高阶修士设计与博弈的结果。即使是李家如今核心的倚仗，即该书在世俗层面最强大的战力之一——“明煌世子”李周巍，也不过如迟步梓一般，其成长也是高阶修士的计划，而且按照那些“大人物”的设计，他与李家也逃不出灭亡的结局。

　　如果说传统家族修仙小说始终在描写底层的“人”往高层的“仙”提升的“出世之路”，那么《玄鉴仙族》则着力表现在高阶仙人的算计下底层修士的“求生之路”。这使得它丰富了仙侠小说这一类型文学。具体而言，当大部分仙侠类作品极力表现对“长生”的追求时，《玄鉴仙族》却把“死亡”描写得很是动人。例如小说中著名的“蛟不敢忘”，便是角色李渊蛟一生如履薄冰维护家族的缩写，他用尽诡计，甚至将自己的死亡也算计在内，换取了对手郁慕仙的死亡。又如该书后期的名梗“太阳光明，今不复也”，也是出自人物奎祈死前。这位难得的好人，在南方的太阳道统被北方势力入侵时站了出来，合纵连横手段频出，企图阻止北方修士。然而在南北大战中，他却被太阳道统的高层修士杜青的化身抛弃，死前才明白高层修士既不在意底层修士的死活，也对自己以生命复兴太阳道统的努力无动于衷。伴随着“太阳光明，今不复也”这句无奈的慨叹，太阳道统的势力迅速衰落，《玄鉴仙族》进入下一场其他势力的斗争，更加凸显了奎祈的悲剧性命运与死亡的无力感。

　　在《行蛟见虹》一卷的总结中，季越人写到，希望可以写出“一种人与金性和命数来指代的他者、命运之间的搏斗”。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书中大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死亡”描写，这也是该书相较于传统爽文的差异之处。事实上，大部分网络小说都会以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为爽点，《斗破苍穹》的“莫欺少年穷”、《凡人修仙传》的“凡人”模式，皆是如此。《玄鉴仙族》的不同在于，它将描写重心从战胜命运的结果，转向了与命运搏斗的过程。书中各式各样的“死亡”，便是这种史诗般搏斗中的牺牲。《玄鉴仙族》所激起的审美快感，类似于康德的“自然界的力学的崇高”，如康德所言，人常常在“闪电”“飓风”等强力的自然场景中感受自身无力与之对抗，“但只要我们处于安全地带，那么这些景象越可怕，就只会越是吸引人”，因为这种“崇高”会在心灵引出一种“抵抗能力”，以使“我们有勇气能与自然界的这种表面的万能相较量”（《判断力批评》，第100页）。

　　对死亡与角色悲剧性命运的崇高式书写，造就了《玄鉴仙族》在网络文学中的独特气质，也使得这部作品更接近传统意义上的严肃文学。这一点也体现在整部作品为读者津津乐道的“群像书写”中，这也是它对家族修仙小说的一大发展。近年来，“群像”越来越成为网文读者与作者看重的要素。随着家族修仙类作品中门派、家族的壮大，必然会有新人物加入主角势力，也使得此类作品天然具备“群像”属性。然而，大部分以主角为核心视角的作品中，“群像”就如同家族势力一般，大多成为主角发展的附属工具。而且仙侠作品又以“长生”为主题，也导致“群像”容易呈现尾大不掉的状况。与之相比，《玄鉴仙族》是一部真正意义的“群像文”，它名义上的主角陆江仙大多时候隐于幕后，而且经常“掉线”，因此其真实的故事视点是随着李家一代代人展开的。加上作者很擅长描写角色的“死亡”，于是便给予了他们完整的故事与鲜明的个性。可以说，这些死去的人物不仅仅赋予整个故事“崇高感”，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作品“群像”结构上尾大不掉的问题。

　　无论是表现人与仙之间命运冲突的“崇高感”，还是塑造个性鲜明的“群像”角色，都需要作者高超的笔力。这些美学特质使《玄鉴仙族》相较一般爽文具备更多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性”。我想补充的一点是，这种文学性的源头之一或许是一般理解中“非文学”的电子游戏。2019年，一款名为《了不起的修仙模拟器》的游戏横空出世，这款带有明显Roguelike（肉鸽游戏）元素的修仙门派经营游戏一发售便引起许多玩家的关注，同时家族修仙类作品也开始大规模流行。《玄鉴仙族》中能看到许多游戏化的因素，例如陆江仙会赐予李氏族人“符种”，赋予他们不同特质；如李曦治的“谷风引火”符种能极大增强他对火焰的控制，并帮助他炼制丹药……“符种”可被视为传统意义上的“金手指”，也与电子游戏中的“词条” 相类似。在《了不起的修仙模拟器》中，玩家操控门派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有属于自己的“词条”，这也决定了角色自身的特点与能够担任的工作。根据这些具有随机性的“词条”，B站著名UP主“怕上火爆王老菊”创作了一系列关于《了不起的修仙模拟器》的游戏视频，也在视频中讲述了关于各个角色不同的“群像故事”。

　　更为重要的是， 我认为《玄鉴仙族》对个体自由与命运定数之间搏斗的想象，也与数字媒介与电子游戏密切相关。加洛韦在《不可计算》一书中，将“可计算”与“不可见算”视为数字媒介发展的核心矛盾。《玄鉴仙族》对个体自由的追求，可以视为“Z世代”对数字媒介的反思。例如，陆江仙经过大量计算推演后发现，李家的结局只能是灭亡，于是便主动进入“变数”，试图从内部瓦解其他高层的计算结果。《玄鉴仙族》对命运的反抗，更类似于一种数字时代的“反乌托邦”主题，其表现了令人向往的仙侠世界背后赤裸的利益关系，与高层修士以“可计算”的方式对底层修士的彻底掌控。正是在此意义上，《玄鉴仙族》对传统家族修仙类型的突破，确乎反映了网络文学在“Z时代”的数字化发展与新变。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