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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西蒙
施耐庵写人物外貌,多以上帝视角进入,也就是小说里的第三人称视角。但是,有些人物的模样,却是借助小说角色视角来看的,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情节,就出现在石秀初次见到潘巧云的时刻。
布帘起处,摇摇摆摆走出那个妇人来。生得如何?石秀看时,但见: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
——《水浒传》第四十四回《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这在《水浒传》全书里都属于罕见的描写。虽然潘巧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但石秀的视角也颇为猥琐,不仅看到了潘巧云外表的妩媚多姿,还幻想她身体的每个细节。从写作方法上看,在这里,施耐庵放弃了自己作为第三人称叙事者的视角,而是以石秀之眼来看潘巧云——当然,从本质上讲,这些文字既然是作者写下的,其实还是作者的视角,只是作者希望读者从书中人物的视角来看另一个人物,进而实现一石二鸟的目标:既描摹了潘巧云的样子,又透露了石秀的内心,让读者对石秀这个角色,有了更强的代入感。
我将这种特别的叙述视角称为“石秀之眼”。应当说,这是一种比较高级的创作技法,越是水平高的作家,对这种技法的使用越纯熟,而且在读者不经意之间,就能流露出自己的创作意图。显然,施耐庵在此并不想将石秀塑造成一个纯情的好汉。
石秀、杨雄和潘巧云、裴如海的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降格版”的武松、武大郎和潘金莲、西门庆的故事。不仅是前者在篇幅上不如后者,叙事节奏与冲突密集度也差一些,关键在于石秀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只继承了武松的义气,却在内心的纯粹与直率上,距离武松有很大距离。而裴如海的阴狠程度与拳脚功夫,也比西门庆差了很多。施耐庵塑造人物和情节,既有相互关联与相似的地方,也会写出新意,让读者可以感受不同角色在相似境遇之下的不同选择,在对比之间更能感受不同角色的特质。
武松初见潘金莲时,就没有石秀脑补的画面,只是去写潘金莲的美艳容貌与妖娆身段:
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因为施耐庵要塑造一个铁血硬汉形象,生怕用词不当而损害了武松的威严与正派。因此,在后文写到潘金莲勾引武松的时候,就不能再用“石秀之眼”这样的角色视角了,而是完全从作者第三人称视角来看。
武松对于潘金莲的诱惑,根本就不接招。当潘金莲主动靠上来的时候,武松宁可当面驳了她的面子,也不给她可趁之机。施耐庵处理这部分细节的时候,是非常小心的,一方面不想破坏武松的形象,另一方面,又要防止将武松写得太不真实了——武松不是毫无人性的天神,而是有血有肉的好汉,只是比其他人更有责任感和克制力。因此,施耐庵才会写下“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这样的文字,说明武松有正常男人的欲望,见到美人不可能毫无反应,但出于对武大郎的尊重,他是绝不能做那种有违人伦底线的事情。这样的武松,是英武可敬的,也是真实可爱的。
武松作为江湖经验很丰富的好汉,不可能像那些书斋文人或封建卫道士一样,对男女风情之事毫不了解或假装正经。比如,施耐庵后面写武松在十字坡与孙二娘打斗时,就有这样的文字:“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抱住”“搂住”这样的动作词,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以武松的武艺水平,一招就能把孙二娘打倒,根本不必这么麻烦,更不必接触那么多身体部位。要说这里面没有带有暗示的动作和表达,恐怕真是小看了施耐庵,也把武松想得太简单了。
后面武松打蒋门神时,也有把蒋门神之妻扔到酒里的动作: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腰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
——《水浒传》第二十九回《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又是举腰,又是抓头发,还有把人扔到酒缸里,这些细节都不是随便写的。施耐庵为了塑造一个更真实立体的武松形象,也是煞费苦心了。面对孙二娘、蒋门神之妻的时候,武松没有任何道德负担,便不再讲究什么男女礼教了。再看他当初对待潘金莲时的样子,更凸显他对武大郎的尊敬,以及对兄弟情义的重视。
以不同人物的视角来讲故事,比作者单一的视角要更丰富,也让小说文本的层次感更强。“石秀之眼”这样的写作手法在《水浒传》里有多种展现方式。不论是石秀还是武松,抑或是其他角色,当视角转移时,就可能是施耐庵提醒读者需要留心的地方。(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