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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金平
世界电影史上不乏优秀的教师题材作品,如《死亡诗社》《放牛班的春天》《嗝嗝老师》等,中国也有《烛光里的微笑》《凤凰琴》等。这些影片大都塑造了道德超拔、行为至善的教师形象。讴歌教师的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等,确实能使观众在道德情感上受到深沉触动,但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若在主题宣示与呈现手段的关系上处置不当,这样的人物形象容易显得苍白高调,无法突出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对于观众的情绪感染力也大多停留在苦情与悲情的层面,难以让观众洞察教师在“精神鼓舞”“人生指引”等方面对于学生而言的重要意义。
电视剧《春风化雨》对教师与教育的关注与表述,则显示出不同的向度。观众渴望收获感动,但更希望看到突破,体验惊喜,得到思想的启发和心灵的净化。从《春风化雨》这个片名来看,剧集强调了教师的“育人”功能,英文名Sowers of Hope直译是“希望的播种者”。这似乎暗示了,教师对于一个学生最深远的影响,并不在于传授了多少文化知识,毕竟这只是每一个教师的本分;在学生心中播种希望,为学生的未来注入活力和勇气,鼓励学生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执着地追求梦想,这才是教育的初衷和理想境界。
在主观视点中完成对人物的深度刻画
《春风化雨》整体而言采用的是客观视点,有利于全景式呈现乡村教育的面貌,这对于一部体量巨大的电视剧来说非常有必要。但客观视点的代价是容易显得情感疏离,以及因叙述的权威性而削弱主体情感的个体性和亲切感。因此,《春风化雨》在剧情的前半部分,大量使用了主观视点,使观众与人物深度共情,并跟随人物完成好奇、发现、震撼的心理起伏过程。
剧集中的和平中学是一所乡村中学,绝大多数学生来自农村。从小生活在城市的教师安颜,第一次面对和平中学这个陌生的环境时,有困惑、茫然,也有非常明显的不适应。这时,观众得以与安颜的眼睛重合,一点点去感受乡村中学简陋的教学条件和居住环境,去发现不同学生的内心秘密和他们背后的家庭结构。同时,剧集也用安颜对环境的反应,完成对人物性格和精神世界的描摹。安颜并没有抱怨环境,而是坦然地面对现状,用心经营生活,这就是一种生活态度。当安颜看到学生张楠等人困厄的生活条件时,反而激发出朴素而恢宏的人生志向,对张楠说自己要像老母鸡一样,守着学生们破壳,看着他们长大。
在和平中学所遇到的学生问题、学生家长问题,对于安颜来说都是全新的课题,需要她慢慢去习惯,积极去应对。这相当于在人物与环境之间制造了对抗性的关系,体现了更为紧绷的戏剧张力,从而能够更好地完成人物刻画。虽然,剧集在表现安颜的心理调整能力时多少有理想化的痕迹,但是,安颜对于学生的真诚和细致,着眼于学生未来发展的教育理念,仍令人感动。而且,安颜在和平中学完成了一段心理弧光,她从震惊、不适应,到慢慢欣赏、热爱、依恋,这是不断开掘生活的探寻之旅,也是自我成长的人生历程。
剧集通过代际的主观视点接续,还生动诠释了乡村教育事业的代代相传。安颜刚到和平中学,就遇上了退休教师于阗的逝世。在那场葬礼上,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默默观察身边人的反应,感同身受于众人对于老师发自肺腑的感激。她整理于老师的遗物时,从学生的来信和贺卡中,体会到师生间那份朴实而深挚的情感,也深深理解了教师的意义。这样,虽然于老师在剧集中并没有真正出场,但通过安颜和学生的主观视点,观众得以领略一位乡村教师平凡而伟大的人格光芒。饶有兴味的是,当安颜用好奇、崇敬的心情走进于老师的职业生涯和心灵世界时,教师丛俊生也在用欣赏、钦佩、爱慕的眼光观察安颜,近距离分享着安颜生命中的苦与乐,并深刻地领悟了乡村教师的责任与担当。与此同时,安颜的学生也用自己的眼睛,在捕捉安颜身上的人性光辉。
在客观视点的框架中,嵌入大量的主观视点,《春风化雨》兼顾了视野的开阔和心理描写的细腻,不仅使剧情保持了一种亲历者的现场感,也使观众得以在一种主体性的情境中深入了解人物。整个剧集也通过这些多角度、多层次的视点运用,为观众展现了一个真实丰富的乡村教育世界。
在离别中直面现实的沉重与慰藉
《春风化雨》在几场离别戏中着力渲染,用大量煽情性的细节和视听语言,凸显人物之间真挚的情感交流,甚至完成对主题的深刻探讨。
剧集的首场离别,是陆敏老师的“另谋高就”。陆敏因给学生收费补课,违反了纪律,她干脆辞职,受聘于城里一所私立中学。在学生的依依不舍中,也有一缕异样的苦涩静静流淌:陆敏对于乡村教育有情怀,但她无法忍受生活的困窘,渴望活得体面和优裕。开着豪车来接陆敏的私立中学校长还大言不惭地解释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学生对于自己被贬为“低处”很愤慨,而在场的老师一言不发。因为这是事实。这场离别,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乡村教师的“祛魅化”处理,即老师不是圣人,他们也会受到物质条件的挤压与诱惑,他们也会在道德感召与现实处境之间苦苦挣扎。当然,这场离别也是一种映照,反衬了安颜等教师不忘初心的坚守与高洁。
钟校长的黯然离场,则象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他是一位来自乡村、扎根乡村的教师,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就因为一气之下用教鞭打了学生的屁股,发酵成舆情,县教育局要免掉他的副校长职务,降低他的职称,还要给他一个处分。钟校长理解不了,接受不了,情愿辞职离开。这场离别让观众思考,在快速变化的社会,教育者应如何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教育理念,以适应教育环境的变迁。
第三次离别,是安颜带着收获与成长开始新的征程。安颜在和平中学工作了十几年,她对这里难舍难分,但又渴望回城多照顾孩子和父母。安颜身处道德困境中挣扎时,校长指出乡村教师在“孵化”一届届学生时,学校也在培育一名名教师。正像学生要走向四方一样,和平中学培养的安颜这只大鹏,不可能永远固守一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影响和改变更多的人。在这场离别戏中,剧集借鉴了影片《林则徐》(1959)中林则徐送别邓廷桢的经典场景。随着安颜的车子远去,几名学生不断登上高处,只为能更长久地目送安颜。车子在盘山公路上疾驶的远景,与学生奋力登高的小景别交替剪辑或叠化处理,伴随民族歌曲的吟唱,学生恋恋不舍的心情得到了直观化的呈现,并融入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人生哲思。
每一次离别似乎都伴随着伤感,但安颜在经历一次次离别之际,也在见证一次次的回归。丛俊生从市里主动调到和平中学,就是一次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生逆行”。还有,张楠读完研究生后回到家乡,秋韵也将以研究生的身份回馈乡村教育,潘诗雨说以后要变成安老师去帮助更多人……正是在这些离别与回归的交织中,观众看到了教育的意义,看到了乡村教育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源源不断的活力。
《春风化雨》通过精心设计的离别与回归场景,深刻探讨了教育的时代内涵,完成了对主题的深度开掘,并让观众在感动中思考,在思考中领悟。
在人生的大舞台领会教育的真义
《春风化雨》不仅深入解读了教师的责任与担当,也诠释了教育领域对于成功的定义。丛俊生在和平中学意识到,对于教师而言,真正的成功是让学生能够各安其位、各有所得,这才是教学之道,这才是育人。这是剧集非常接地气、朴素和开放的教育理念。
安颜在和平中学工作的十几年里,如人生导师般点拨学生时,自己其实也常常处于纠结之中。她在老师的身份之外的女儿、母亲、妻子的角色,也会对她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剧集并不想简化人生的复杂性,也不想对人物进行真空化处理,而是让人物在直面这些苦恼时,去慢慢地确证自己的人生信条:遵从自己的内心,其余的顺其自然,尽力而为。
安颜在工作中真正无助的时刻,并不是学生的厌学或幼稚,而是面对学生父母的短视、狭隘、偏激时的无能为力。剧集中的农村父母在考虑要不要让孩子继续读书的问题时,都会本能地困惑:这个账我算不过来。他们认为读书要花钱,不如早点去打工。这些父母身上所体现出的这种“认知贫困”,比经济贫穷更具破坏性。剧集由此体现了对于脱贫攻坚的深层理解,即扶贫先要扶志;并重新定位了教育的目标,即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文化面貌。
剧集还通过安颜父亲之口说出了投身乡村教育的人生价值,那就是——见人性,见苍生,能看见自己。安颜在乡村中学工作的十几年里,确实看到了人生百态,也看见了民生疾苦。更重要的是,她透彻地了解了自己。安颜在和平中学体认了自己的价值,感受了教育的成就感,也在一次次的考问中知道了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安颜的这段经历,与乡村教育是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她扶持学生追逐梦想时,也在成为更好的自己,成就更高的人生境界和人生价值。这正是剧集主题的“野心”所在,它聚焦于乡村教育,其实着眼于人生选择,思考着人生意义,给观众带来深刻而隽永的人生箴言。
当然,我们也要意识到,剧集在情节设置方面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人物的生活比较单纯,与真实的乡村教师生活和工作状况有一定的出入。例如,安颜的家境比较好,她大部分时间一个人住在学校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单身的丛俊生也没有父母需要赡养,所以能毫无挂碍地追随内心的声音,主动要求从市区调往乡村中学。更重要的是,剧集把核心戏剧冲突放在教师与学生、教师与学生家长之间,至于教师与领导之间、领导与领导之间,总体而言一团和气,每个人的人品都比较正直磊落。这可以视为剧集出于意识形态的使命,而对生活作了简单化与美化的加工,但也可理解为剧集为专注于主题,而放弃了部分情节枝蔓。
同时,剧集频繁地使用闪回的艺术手法,有得有失。适当的闪回确实可以补充剧情,丰富人物的心理和性格,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也通过闪回来交代,就会冲淡主情节发展的饱满性,影响叙事的节奏。
整体而言,《春风化雨》的风格清新自然,情感真挚厚重,主题表达质朴深沉,它不仅刻画了生动立体、温暖亲切的乡村教师形象,还像一面多功能的透视镜,让观众得以窥见中国社会多个维度的面貌,深入理解乡村教师的生存现状、工作状态和心理波动,重新思考教育的真谛和教师的职责所在,但又不是一味地礼赞教师的奉献精神,而是从人生选择、人格完善等角度出发,提出了许多富有启示性的人生议题。
(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