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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文轩
以前关注的是刘醒龙的小说《凤凰琴》《天行者》等,因为在北大讲中国当代文学史是一定要讲到醒龙这些小说的。这回读他的《刘醒龙地理笔记》,发现他在散文方面的功夫也是很深的。
醒龙的这些文字是游记吗?当然是,但又不是。他用了一个新的概念“地理笔记”。我们在看这些文字的时候,既会联想到曾经看过的各种游记,国内国外的,但又不太会与那些游记联系起来,因为他的这些文字是独特的,不是从前游记的那番面孔和路数。独特的视野、独特的视角、独特的叙述、独特的解读,一切都是独特的,是醒龙的,而不与任何游记趋同,是新游记,是地理笔记。
对于一个作家的作品而言,独特就是生命,就是价值。
游记也好,地理笔记也好,总免不了写景。从前游记,主要就是写景。而写景是需要功夫的。风景在当代小说中的消失,理由是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失去风景的时代,这多多少少是个托词——是自己无能为力写风景的托词。因为太阳还在,大海还在,长江还在,山河还在,草木还在,哪里风景消失了?醒龙眼里,分明一路风景,风景无边。
醒龙的风景画,是很值得我们欣赏的。我不太清楚醒龙是否喜欢绘画作品——我说的是风景画。如果醒龙是一个画家,他的风景画一定可以名噪当世,因为他的风景是——如我在上面强调的一个字眼,是独特的。
我们可以借醒龙的风景说说风景的意义。
诗人里尔克有一本书叫《艺术家画像》。此书对风景画的历史进行了回顾,得出的结论是:风景的发现恰恰是更重要的发现——即使从西方的美术史进程中的先后次序来看,也是如此。在这本散文化的、充满诗性的书中,里尔克对风景以及风景成为绘画的中心,赞扬备至。他的见解是独到而令人信服的。
有趣的是,就小说史而言,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小说,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将风景看作是自己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虽然开始时并没有特别明确的风景意识,但将风景写进小说,却在古代小说家们那里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不写风景就似乎无法运作文字。中国的《红楼梦》,也是风景描写的经典。一部“红楼”,多少景色?它的风景描写,为后世中国小说在风景描写方面提供了无比丰富的经验。在我们今天所经常谈论到的小说大师中,不说是全部也可以说是大部分,都是风景描写的高手:塞万提斯、托尔斯泰、鲁迅、沈从文……我们从《战争与和平》《猎人手记》《草原》《伊豆舞女》《边城》等作品中深深领略了风景给予作品和给予我们的种种好处。
谈论醒龙的“地理笔记”,可以就“风景”的话题好好说说。因为他对大千世界的感受与描绘非常出色、地道。来看一段关于秋雨的文字:“秋雨带来真正的寒意,并不等于秋雨真的冷酷。即将跨过长江时,秋雨连一根细丝也不拖曳,彻底地停下来。谚语说,夏天的雨隔着牛背。谚语从不说秋天的雨,因为秋天的雨就像世事中正气浩然的君子,从不玩那小小机锋使人无以算计,也不玩小鼻子小眼睛的花样使得那些烂货也能评说。秋天的雨,一旦下了决心,有长江和没长江都不是问题,过长江和不过长江同样不是问题!只要下了决心,就像这一天,分明雾气弥漫,莽莽如烟,轻轻弹一下指头就有不少的雨落下来。”我之前没有看到过这般写秋雨风景的文字。风景与醒龙,应当成为一个文学话题。
醒龙也是一个率领语词之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路呼啸。文学正是因为语言的无限活性,为人类创造了辽阔无垠的精神世界——第二世界,也正是第二世界使人类走向了文明。我们在醒龙这里可以看到语词是怎么被调动的。他的形象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我们的阅读会被他的语流挟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一路直下,是我们在阅读醒龙这些作品时的切身感受。频繁出现的对仗、文白相间的长短句子、意象杂多的单词组合,随着这些信手拈来的有节奏有旋律的句子,世界风起云涌。醒龙的小说靠情节使我们无法停下,醒龙的散文则靠语流和在语流中翻滚的意象、新颖别致的观念而使我们无法停下。
我更关注的可能还有醒龙在面对自然时富有哲性的思考。《刘醒龙地理笔记》里的自然哲学,是他的游记区别于其他游记最重要的一个标识。
“一滴水无以成江河。那最远的一滴水只是个领头者,这样的领头者最重要的职责是与第二滴水合二为一,再与第三、第四、第五直至数不胜数的水滴,融合在一起。至于长江在哪里,长江的入海口在哪里,都不是第一滴水所考虑的。水是实在的,所以水总是往低处流,而不会好高骛远,不去想如何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离开了这种实在,不可能有所谓最远的一滴水。那样的水滴,很可能被一只鸟叼了去喂给刚刚孵出来的小鸟,或者被一头小兽用舌头舔了去做了之后排泄物的一部分,还有可能被一朵花承接下来作为自身姿色的一种滋润。许许多多的水滴汇成许许多多的小溪,许许多多的小溪汇成许许多多的大河。还是一滴水,就想着要去大海,如此一滴水是轻浮而不是浪漫,不值得信任与托付。作为一条超级大河,只有出了三峡,经过洞庭湖和鄱阳湖,绕过芜湖、镇江和扬州,才将大海作为最终目标,这样的长江才是伟大而亲切的母亲河。”
这段貌似叙事而实际上具有思辨性的智慧文字的背后,其实是一种自然哲学。(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