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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赛波
美国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不仅是一位科幻小说家,更是一位学者和评论家,他亲历了美国科幻的黄金时代,见证了科幻新浪潮的兴起,并推动了科幻文学在美国学术界的普及。“科幻之路”系列是冈恩的代表作,曾经几次被译介至国内,近日译林出版社推出新版“科幻之路”全六卷,全面更新译文并补齐了篇目,呈现出系统、公正、生动的科幻文学史。
《科幻之路》[美]詹姆斯·冈恩 主编 宝树等 译 未来事务管理局|译林出版社
詹姆斯·冈恩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余年中一直强调“科幻拯救世界”。他曾如此解释:“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这是连续一体的。当前的决定和行动,关系到我们的后代将居住的未来。需要强调对物种的关注高于对我们自己或群体的关注,强调为更美好的世界而共同努力的意愿,以及普遍的善意。威尔斯说‘世界是教育和灾难之间的竞赛’,我认为科幻小说是这种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科幻的边界
研究某事物,最好能先从其定义入手。有了定义,再研究其性质、特点、表现、应用等就水到渠成。但同样的方法在研究科幻小说的时候就很难行得通,因为不同的作者、编辑、批评家、学者甚至读者对科幻都有不同的理解和定义。在刘兵与冯溪歌合著的论文《科幻与科普的关系:基于历史文献和概念分析的讨论》中,提到他们“对欧美的科幻定义做过历史考察,搜集到了至少108种对科幻的定义”。
定义不同,边界自然就大相径庭。按照某些“科幻原教旨主义”的定义,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其中的“原力”的《星球大战》,以及拥有超能力者的《X战警》《复仇者联盟》等,都不能算科幻,甚至所有像《道廷之役》这种不以自然科学为基础的早期军事幻想作品都不能算科幻;而按照某些极为“宽泛”的科幻定义,不但前面提到的那些作品都可以算科幻,而且像《罗摩衍那》《吉尔伽美什》等史诗都可以纳入科幻谈论的范畴,某些带有科学色彩的奇幻也算科幻。
詹姆斯·冈恩则把科幻小说定义为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述变革对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们所产生的影响,其范围可以延伸到过去或未来,也可以延伸到遥远的地方。科幻小说所关注的往往是科学和技术的变革;所涉及的事件常常是重要性大大超过个人或集体层面的;在科幻小说中,往往是整个文明或整个种族处于危亡之中。
这个定义不但告诉人们什么是科幻小说,还给出了判断一篇作品是否是科幻小说的标准:一、人们必须去发现未来,这个未来由于科学进步或技术发明,将与过去或现在有所区别;二、人们必须抛弃部落、民族甚至一国之民的观念,而学会将自己与他人看作一个整体的物种;三、人们必须以开放的心态看待宇宙的本质——它的开始和终结——以及人类的命运。
这些标准就像是科幻的基因,直抵其本质,而非观其表象。并非披着太空、末世、瘟疫、灾变、机器人、外星物种等外衣的作品就是科幻,就像鲸鱼并非鱼一样。
在解释第一条标准的时候,冈恩用世界上公认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作者玛丽·雪莱写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人》作为案例。故事讲的是二十一世纪晚期,一场发源于尼罗河畔的瘟疫席卷全球,并伴随着其他灾难的发生,导致全球最终只剩下一个人。如果只看故事外壳,发生在未来,兼具末世、瘟疫等题材,是妥妥的科幻小说,而且,在国内出版时标注的也是“科幻小说”。但这部小说反映的其实是开始于1817年的霍乱大流行,而且在行文中“并没有体现出未来和现在的任何不同”,所以,按照第一条标准,《最后一个人》并不能算是科幻小说。
如果你对第二条或者第三条标准不太理解,那就请阅读汤姆·戈德温的科幻小说《冷酷的方程式》:一个女孩偷偷登上了一艘前往某行星的运输飞船,运输飞船承担着往该行星运送血清的任务。因为飞船携带燃料有限,如果女孩留在飞船上,势必船毁人亡,且留在目的地行星上的所有探险队员也将因为得不到血清而死亡;最终,女孩选择走向死亡。“读者对这个女孩的担心,转化为一种比‘妇女、儿童优先’更高的宇宙法则的理智的认识——情感代价高昂,心存善意无关紧要,无知将受到与罪恶一样严重的惩罚。”当“电车难题”上升到事关种族存亡的高度,关于道德主义还是功利主义的争论将失去意义。
同样的内容在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中以反例的形式重现:善良、怜悯、博爱且有牺牲精神的程心屡次作出错误抉择,将人类甚至整个宇宙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科幻的历程
在“科幻之路”第一卷《从吉尔伽美什到威尔斯》的前言中,詹姆斯·冈恩阐述了科幻的基本定义、标准、核心思想,并梳理了科幻的起源和早期发展状况。他选了从古罗马时代到现代科幻之父威尔斯的二十一篇作品(含作品节选)。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代表着第一部科幻小说诞生的《弗兰肯斯坦》恰好排在中间,也就是第十一篇。这样我们不但可以逆着它的来向一路回溯,返回远古躲在洞穴里听部落老人讲述故事的蛮荒时代,追寻深埋在人类基因中的科幻的胚芽——好奇心;也可以顺着它生长的方向,看科幻的幼苗是如何积极吸纳着来自哥特小说、冒险小说、恐怖小说、侦探小说的营养茁壮成长。
第一卷最后一篇作品为威尔斯的《星》。威尔斯有“现代科幻小说之父”之称。现在流行的科幻题材——时间旅行、外星人袭击、平行世界、生命变异等都在威尔斯的笔下出现过。“威尔斯利用他批判性的思维和出众的写作技巧,将科幻小说带到了一个之前从未触及,之后也很难达到的高度。”
如果你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最多的经典科幻作品,那就读第二卷《从威尔斯到海因莱因》和第三卷《从海因莱因到现在》。其中第二卷侧重“黄金时代”,第三卷侧重稍晚的“新浪潮”。威尔斯、洛夫克拉夫特、阿道斯·赫胥黎、坎贝尔、阿西莫夫、海因莱因、雷·布拉德伯里、阿瑟·克拉克、菲利普·迪克、厄休拉·勒古恩、罗杰·泽拉兹尼……那是科幻史上真正的群星闪耀的时代。至此,科幻小说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科幻“黄金时代”的到来,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一方面,雨果·根斯巴克创办《惊奇故事》,坎贝尔担任《惊异》主编,以及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等具有深厚科学背景的作家几乎同时进入创作高峰期,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另一方面,随着科学技术发展,尤其是二战后美国国民科学素养普遍提升,对科幻小说的消费能力直线上升。再加上相对便宜的纸浆纸和先进印刷机的出现,使得价格低廉的“纸浆杂志”能够为美国大量底层民众所接受。“1949年到1953年间,每年有三至十四种科幻杂志面世……报刊架上一度同时摆放着三四十本科幻杂志,这对新生代作者是极大的鼓励。大量的作者涌现出来。”
对科幻的生产与消费形成了良性的反馈机制,这就构成了“黄金时代”产生的必然性。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社会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内部的经济困境引发了广泛的失业问题,外部则深陷越战泥沼,冷战不断升级。在惶恐与不满的大背景下,美国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悄然落幕,一批新作家集体登场,标志着科幻文学“新浪潮”时代的到来。“如果把新浪潮作家看作一个整体,那么他们所做的就是以个人视角重新阐释科幻。他们离开客观宇宙,转向主观宇宙;他们的创作近乎奇幻,因为与奇幻相同,这些作品抛弃了人类共有经验的世界,转而去追求个人内在反应的世界。他们强烈的个人立场倾向于反对既有秩序,甚至反对以传统方式去理解现实。他们在文风上的实验手法强调个性而非共性。”
“科幻之路”系列第三卷出版时间为1979年,所以第三卷标题“从海因莱因到现在”中的“现在”指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此后,轰轰烈烈的“新浪潮”落幕,并不是因为他们被科幻所摒弃,而是他们已经被纳入了科幻的主流。
科幻的可能
詹姆斯·冈恩在“科幻之路”中还关注到科幻小说的多样性和写作技巧。
多样性方面,他不但把视线下移,关注科幻小说大类型之下“具有自己识别符号和读者群的子类,例如硬科幻、格斗科幻、科学奇幻、女性主义科幻、言情科幻、同性科幻、太空歌剧、或然历史、赛博朋克……”还将视线投向与小说产生互动的影视广播等领域。
写作技巧方面,他则详细分析了不同年代科幻作家的文笔、叙事技巧、风格、隐喻、细节等方面,冯内古特、博尔赫斯等一些主流文学作家的名字开始出现。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为“科幻之路”系列做推荐时说:“如果想写硬科幻,就去读‘科幻之路’的第二卷和第三卷;如果想写软科幻,就去读第四卷。”
“科幻之路”前四卷所讲的科幻史,大多是关于美国科幻史,而对于同样属于英语世界且诞生了写出第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说的玛丽·雪莱、现代科幻之父威尔斯和“黄金时代”科幻三巨头之一的阿瑟·克拉克的英国来说,则显得有些不公,于是,詹姆斯·冈恩又推出了第五卷《英国科幻小说选》。出于相同的原因,非英语世界的科幻发展也不能忽视,像德国的库尔德·拉斯维茨、捷克的卡雷尔·恰佩克、俄罗斯的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等,于是,就有了第六卷《世界科幻小说选》。
在中国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壤上,科幻小说是近代中国才出现的年轻文学,却拥有漫长的孕育阶段。冈恩提到,从《山海经》到《天问》,再到《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这些古代幻想成为中国科幻小说的奠基石。他回顾了凡尔纳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并引用了鲁迅对于科幻文学的感慨:“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导中国人群以进行,必自科学小说始。”“科幻之路”系列第六卷收录的郑文光和叶永烈的科幻作品,也带领世界的读者第一次走进中国科幻。
“科幻小说,一如既往地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并且也一如既往地期盼着更伟大的前景。”詹姆斯·冈恩这句话代表了很多人对科幻的认知与期待。
(作者为科幻爱好者。2023年雨果奖最佳粉丝杂志奖得主之一、资深科幻迷、译林版“科幻之路”系列译文处理工作参与者零始真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