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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德领
《当代》2023年度长篇小说五佳于近日揭晓,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张平的《换届》、贾平凹的《河山传》、李宏伟的《信天翁要发芽》榜上有名。
本届评选依然基本秉持《当代》年度长篇小说五佳一贯的评选思路,对现实主义小说格外看重。张平的《换届》是一部题材独特、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临锦市在省市党委换届期间,遭遇史上最强暴雨袭击,引发洪涝灾害,又恰逢上级领导视察,“反腐”“视察”“洪灾”多项叠加,为小说营造出巨大冲击力,被评论者认为“让我们看到了当代社会的一个缩影”。
毕飞宇的《欢迎来到人间》选取的是医学题材,直面医患关系。小说书写的医院空间,与毕飞宇以往小说中的王家庄、沙宗琪推拿中心、戏剧舞台等空间一样,带有浓烈的人间情怀。主人公傅睿是泌尿外科的主刀医生,肾移植手术做得精湛,对生命与死亡有着超常的敏感,这与需要客观冷静的医生身份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小说详尽叙述了外科医生的日常生活,既有对工作、情感与家庭的叙述,也涉及当下畸形的医患关系。小说的深刻性在于,更多的是走进医生内心深处,揭示人性的复杂性,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在创作这部作品之前,毕飞宇花了近一年时间泡在南京某著名医院的泌尿科“深入生活”,对外科手术、手术室乃至肾移植患者术后排异等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如此精心的准备,使得他对医生傅睿的描述,举凡语言、动作、心理均十分精到,令人不能不感叹作家对于人物角色的把控能力。譬如对傅睿双手的描绘:“这是一双几近完美的手,洋溢着女性的气质,却又放大了一号。这‘放大’出来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与延伸。骨感,敏锐。指头很长,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每一根手指的中关节又是那样的小,预示着藏而不露的灵活与协调,完全可以胜任最为精微的运作……十个手指头分别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个不同的方向,预示着九死一生。问题是,哪一个方向才是生路呢?”
这部小说在细节的饱满与生活的绵密上显示了毕飞宇一贯的特色,与以往不同的是,作家对生活采用了俯瞰的视角,从而获得了形而上的意义。小说的最后,进入催眠状态的傅睿在狂笑中获得了生命的大自在,世俗的一切退隐,只有本真的自我显露。这一写法既荒诞又真实。当前写现实的作品,往往在现实的泥沼里打转,难以获得一个超脱的视角。可贵的是,《欢迎来到人间》具备了那种超脱的视角。
陈彦的小说骨子里都有一种戏曲的内核,《星空与半棵树》也不例外,开篇便是类似老戏的“楔子”,推动小说进入矛盾冲突,在不断的戏剧性冲突与悬念中推动故事情节的进展。《星空与半棵树》的故事起因于温如风自家的半棵树被盗,横向牵连出了拥有另外半棵树所有权的村霸孙铁锤,以及基层公务员、派出所所长、村支书等一众人物。题目中的“星空”对应着主人公安北斗,“半棵树”则对应着温如风。小说写的是乡村题材,但故事的空间是辽阔的,自乡村至小镇、县城、省城、京城延展,如作者所说,力图展现的是更加全息的乡村生活图景。而具体而微的半棵树与浩渺无边的星空,形而上与形而下,使得小说超越了一般乡土小说狭小的精神空间,在仰视星空与俯瞰人世之间,获得了观照生活的宏阔视野。
《河山传》是贾平凹的第20部长篇小说。自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起,贾平凹一直在写自己脚下的大地,笔墨在乡村与城市间游走。《河山传》写了小人物洗河与罗山的故事,时间跨度从20世纪80年代至2020年,在这30余年间两人的“成长史”“发迹史”,反映了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河山传》承袭了世情小说、笔记小说和志人小说的传统,堪称当下世风的“喻世明言”。小说的语言仍旧是文人化兼民间化的,古拙、自然、简约,常有神来之笔,娓娓道来,有一种容纳万物、洗劫山川的势能。贾平凹在后记中说:“藏污纳垢的土地上,鸡往后刨,猪往前拱,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土地藏污纳垢,大地上河山般的芸芸众生亦有污垢,很难用善恶来区分,但是在平凡之人的人性皱褶里,神性之光始终没有泯灭,这是我们活着的理由,也是贾平凹一次又一次书写人生的动力。
与其他四部小说不同,李宏伟的《信天翁要发芽》是一个异类,也是本届获奖作品的一个亮点。它不再黏滞于书写具体的现实生活,而是在哲理层次上“创造”生活。李宏伟学哲学出身,他对生活的观察与呈现也是形而上学的,这在中国作家中并不多见。中国现代小说自产生之日起,就打上了浓厚的“为人生”色彩。多年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几乎一统天下,虽然先锋文学曾经短暂辉煌过,但骨子里还是对现实生活的摹写。
读《信天翁要发芽》,让我想起了海子的长诗《太阳》,里面同样充盈着强烈的梦幻气质、蛮荒意识、戏剧场景,幻象丛生,盛大而持久,淹没了所有的文字。《信天翁要发芽》是李宏伟迄今为止写得最为恢宏的作品,集寓言、象征、荒诞于一炉,用近乎神示、天启的视角,在近乎梦魇的氛围里用古怪、密集的意象隐现人间大千世界。
《信天翁要发芽》是小说,更是一出四幕剧。整个小说分为四个场景,前三场依次是“情势表演”“立身表演”“辩解表演”,最后是“垫场·劳作表演”。小说里的人物或者说是角色都没有姓名,有权势者用职位指称,专业人士用职业代替,普通人用数字标示。在这个世界里,不时有狮子、狼、狐狸、鬣狗游走其中。小说发生的时间应该是现代社会,因为有汽车、左轮手枪等,但具体年代不详。地点是一座城市,以及离城市不远的郊区。这种隐瞒故事地点和人物名字的做法,李宏伟解释说他是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呈现“人类故事”。
小说里有几个关键词——表演、将军、目光、信天翁,对读者理解小说非常重要。例如,“表演”贯穿整部小说,“表演”必定是戴着面具的,这是现代人的一个特征,为了生存,在人生的舞台上每个人都有特定的角色,注定要一直表演下去,直至死亡。小说对人物的内心几乎不做揭示,只是用隐喻的方式解释生存的要义。但是在最后一章“垫场”里,“几乎不再为具体的人而表演,就是那样单纯的劳作不息,如同为神或更高的存在表演”。“信天翁”这个意象来自波德莱尔的《信天翁》:“落在甲板上的空中王者,只能成为被戏弄的对象。”小说结尾,寓言性场景出现了,从一场大火中突然飞出两只信天翁,它们发出一迭声的鸣叫,四个人子听见它们在说,“人在事上发芽”“人在世上发芽”“人在时上发芽”。“发芽”寓示着蓬勃生长,给大地上的人子以亮色与希望。
优秀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本身就是对生活的烛照抑或升华。尽管红尘万丈,肉身沉重,而阅读它们,在人间的我们仿佛获得某种净化与启思,有了俯瞰生活的气度,也有了仰视星空的勇气。
(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