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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由中信出版主办的“山中一日”活动在阿那亚·金山岭举行,展开了一场名为“文学与影视的对话”深度对谈。此次对谈,由资深媒体人余雅琴主持,邀请了《满江红》《坚如磐石》原著作者及编剧陈宇,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北上》作者徐则臣,爱奇艺灿然工作室负责人、《平原上的摩西》网络剧制片人齐康,一同探讨了对于2023年文学作品改编影视的观察、现实题材的回归热潮,以及何为影视作品的文学性等话题,在抖音知识直播间获得过百万人次的线上关注。
在对谈中,陈宇思考着影视和文学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二者彼此打破樊篱,水乳交融,相互给予养分;徐则臣谈及自己的创作历程,直言作家只能面对自己,每天跟自己在较劲,而影视则不同,要考虑观众的接受度;制片人齐康分享了网络剧集《平原上的摩西》的改编过程,感慨道:“在漫长的改编过程中,从主题表达、剧本形态到影像风格,有曲折,但逐渐清晰。”
关于《坚如磐石》
小说能够更好地提取事物的内涵,而电影可以更好地呈现事物的外延
对谈一开始,陈宇感慨着:“作为一名编剧和导演,以及剧本的原创作者,很少参加纯文学的活动,今天可以在这里聊文学和影视,感觉非常自在。”
尽管陈宇很早就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但是他总认为“自己没有自信算文学范畴的人”。陈宇是学电影和戏剧出身,但他总在思考,影视编剧的文本是否可以归入文学范畴。
直到2022年,中国作家协会发起了“剧作家回家”的活动,邀请了一些编剧作者“回家”,陈宇才得到答案。“我也忝列其中,那次活动上作协很正式地说‘你们算’。从那天起,在我心里产生了变化,从身份角度而言,影视的原创作者、编剧,可以成为文学范畴的作者。”陈宇回忆道。
此外,从内容角度而言,陈宇从上学时期就开始思考“影视文本或者影视的内容,究竟和文学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一问题。“我一直在思考叙事、讲故事,是否只属于文学。文学作为一个广义的概念,是否可以涵盖戏剧、影视文本的内容。其实,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后来我得到的结论是,叙事并非文学的专利。不过,其他的叙事性艺术,可能从文学中间汲取前人的思想和创作范式,比如讲故事的方式。所以,自从想通这件事以后,我打破了两个专业领域的藩篱,文学成为背后非常坚实的这堵墙,它们二者水乳交融,相互给予养分。我们靠在这堵墙上能够获取新的创意、新的规律、新的原理。现在,我在做叙事性的创作或是电影创作的时候,会大量地去参考和汲取古希腊戏剧、亚里士多德理论,乃至各种戏剧运动,一直到当代的理论。”陈宇解释道。
2023年10月,由陈宇编剧、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坚如磐石》上映,获得国庆档票房冠军。该片讲述了一位供职于市局刑事鉴定中心的普通青年警察苏见明,为了保卫人民群众的安全,开始了一趟惊心动魄的侦查之旅的故事。
提及该故事最初的创作动力,陈宇再次提到古典戏剧。他曾暗自定下目标,要创作出一个具有古典美学的电影故事,即人物是众多的,角色内心的挖掘是深刻的,能够呈现出具有悲剧意义的作品。陈宇先考虑了故事类型,选定了在警匪犯罪类型下去做一个古典悲剧,他从现实主义文本汲取营养,作为故事的蓝本放入其中,完成了创作意愿。
陈宇透露,电影《坚如磐石》的剧本有4万多字,比一般的电影剧本写得多,因此电影在拍摄时只能删掉剧本的一部分内容。陈宇原本没有想过出版《坚如磐石》的原著小说,但不少观众在看完电影之后,在陈宇的微博里留言:“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细节?”“人物之间是不是还有交集?”“主角原本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对于这些问题,陈宇写下的30万字的小说《坚如磐石》足以提供更细致的情节和人物描写,可以解答电影留给观众的诸多谜题。
除了《坚如磐石》的电影与小说有着丰富与精练的区别以外,陈宇认为,哪怕对同样的事物或情节进行描写,文学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角度。“在语言学和逻辑学中有‘内涵’和‘外延’的概念。内涵就是对一个事物属性的描绘,外延则是它的具体呈现形态。比如说笔的‘内涵’是‘可以书写的棍状物’,这是对属性的一种描述。而笔的‘外延’是一支很具体的圆珠笔、钢笔等具象的笔。我认为小说能够更好地提取事物的内涵,而电影能更好地呈现事物的外延。自然地,看电影和看小说的时候,产生心理感受上的巨大的不同。”
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写剧本,陈宇认为现实主义的创作本质上都是在做一场关于人性的实验,我们在创作中把一个人放在一种具有压力的情境中,会产生什么样的行动,会怎么去做。“在整个影视领域里,一直是现实主义和白日梦两个倾向的交替进行呈现,影视既提供奇观,也观照现实。但直到今天,我个人觉得用现实主义态度去呈现我们真实生活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是远远不够的。”
关于《北上》
当作者真正进入故事了以后,它就变成一个人的事
与陈宇的感受不同,徐则臣笑言这是第一次参加与影视相关的活动,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我对演员、片酬以及所有与影视相关的细节都不太清楚,只是在屏幕上,或者在银幕上看电影看电视,但是对后台的内容都不太熟悉,所以坐在这里还是有点小紧张。”
一开始,徐则臣还解答了陈宇提出的疑惑,“影视剧本肯定是属于文学的”。不仅如此,徐则臣作为《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甚至在现场向陈宇约稿。“我在《人民文学》编过很多话剧剧本、电影剧本、戏曲剧本,前两年发表的电影剧本是《攀登者》。还有之前的话剧剧本《窝头会馆》,戏剧剧本《红高粱》《高粱酒》,近期的《锦衣》。所以,我也郑重向陈宇约稿。”徐则臣说道。
徐则臣想起张艺谋导演曾讲过的一句话:“文学拖着电影走。”因此,徐则臣认为文学作为影视的母本是成立的,无论是影视文本从文学文本改编,抑或是创作型导演写出的剧本有着较高的文学品质,也是建立在文学基础之上的。
短篇小说《潜伏》曾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徐则臣是该小说的责任编辑。当时,导演姜伟在看过小说后,很喜欢“潜伏”这一题目,同时很喜欢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然而,《潜伏》只有1.4万字,即使将所有的情节拍摄完,也无法做成电视剧。“当时姜伟导演填充了大量的内容,如果没有‘潜伏’这两个字,后面的电视剧可能无从谈起。比如前段时间备受关注的电视剧《繁花》,王家卫到底从金宇澄那里‘拿’了多少东西不论,小说的‘腔调’的确是精准地抓住了,有了这个核心,就比较有效地复活了《繁花》。从这一角度说,导演或编剧都在按照自己理解的影视规律创作,按照他们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去做自己的表达。”
徐则臣谈起了自己创作小说的过程。他作为江苏人,从小在河边长大,他的日常生活和对世界的认知,都与河流有关。自1997年开始写小说,徐则臣写的就是运河,“自然而然地,运河在我的小说里面占的份额就越来越重”。当徐则臣写完《耶路撒冷》之后,他与朋友聊天,朋友们认为《耶路撒冷》中描写运河的段落十分有趣,“一看就是生活在河边上的人才能写出来的”,于是希望徐则臣写一部以运河为主角的小说。“这个想法一下子把我这么多年对运河的了解、理解,甚至研究、积累的素材全部唤醒了。当时,我觉得一闭眼就看见一条非常完整的运河,我一拍桌子说,行!就这么干。”徐则臣回忆道。当天回到家,徐则臣就把《北上》的提纲写出来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真正开始写作时,才明白并不容易。
“一旦落实之后,就觉得望山跑死马,以为很容易完成,但是我需要去把它看得很仔细,要从望远镜变成显微镜和放大镜。我想要把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棵树,它们的位置、形状、所有的细节都要写出来,那时才发现我对运河的了解其实远远不够。接下来,我前后写了四年,是因为我重新开始看资料,有目的地看资料,把运河从上到下非常完整地又走了一遍,甚至有些地方走了不止一遍。当然也看了很多小说和影像资料,比如《话说运河》《话说长江》等。”徐则臣介绍道。
在写作时,徐则臣认为,每一个作家坐在书房写作的那一刻,都会觉得书房里面站满了人,但是持续地写下去就会发现,进入到故事之中,就进入到了自己一个人战斗的时候,一个个的人都在离开。“作家只能面对自己,每天在跟自己较劲。我觉得在所有的写作中,当作者真正进入故事了以后,它就变成一个人的事。而影视则不同,因为它要面向大众,可能要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在这方面,小说可能稍微任性一点,但绝对不能任性到一意孤行的程度,最后我会觉得,我的书房里面其实空空荡荡,只我一人。”
徐则臣是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其获奖作品《北上》已被改编成电视剧,计划于今年播出。《北上》讲述了几个在运河边成长的年轻人,他们经历了青春、创业和生活的挑战,最后回到花街的旅程。这部作品是以运河为线索,串起了百年的历史,被称为“一部关于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人与水、人与土地、人与自然、人与历史、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关系的史诗”。
自从小说《北上》被影视化改编,不断有人问徐则臣关于电视剧《北上》的问题,比如:电视剧和小说有什么关系,有哪些演员参演?徐则臣总是回答说:“不知道。”
“这不是推脱,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没有看剧本,也没有跟导演、制片人或是编剧在这些问题上沟通过。当然,我希望他们尽可能保留一些东西,但是从艺术规律上看,所有东西都保留这是不现实的。不过,无论如何改编,起码最后‘北上’这两个字是我的。”徐则臣笑着说。
关于《平原上的摩西》
尊重作品本身,尊重作者和我自己的表达,是对观众的最大尊重
齐康既制作过网络剧《平原上的摩西》,还做过纪录电影《棒!少年》的制片人。网络剧《平原上的摩西》改编自双雪涛的同名小说,由电影《八月》的导演张大磊执导,曾入围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剧集单元及第36届东京国际电影节剧集单元,是入围国际A类电影节竞赛单元的首部中国剧集。《棒!少年》则讲述了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困境少年,被选进北京市郊一个爱心棒球基地,组成了一支特殊的棒球队,跟着70岁传奇教练“师爷”从零开始学习打棒球,最后赴美国比赛的真实故事。
齐康坦言,他喜欢现实主义的文本。他认为,现实主义作品具有“文献性”,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是记录时代模样的重要载体,彼时彼刻或此时此刻的建筑风貌、审美取向、情感情绪,通过不同类型的艺术形式记录下来;现实主义作品更观照当下人的感受和情绪,与大家日常面对的问题和困惑是息息相关的,所以其阅读门槛和感知门槛其实是低的,从而其娱乐性和商业性的空间更大。
齐康介绍道,制片人除了是经营和管理属性的岗位,也具有一定的创作属性的岗位。“作为制片人,在我拿到一本小说或者希望做哪个故事的时候,首先要想它是否具备改编素质。”齐康进一步解释了何为“改编素质”,“我要做的是寻找故事和我自己之间的连接是什么、共鸣是什么,我认为这个其实很关键。因为在漫长的创作以及制作过程当中,我认为读小说、看故事或许是唯一可以和自己独处的时刻,而且也是面对自己内心最‘真诚’的时刻了。”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到底能够带来什么样的感触?这是齐康认为重要的问题。“如果这个东西是假的,在之后的各个操作层面上,故事就没有办法讲。但如果内核是真诚的、坚定的,对于制片工作而言,后续其实都可以做技术性调整和平衡。”齐康作为制片人,会先寻求自己和故事之间的对话感,“被打动”是第一步。而“改编素质”的第二个条件是看作品的情节性,根据小说情节量的丰满程度,在影视化改编过程里需要做一定的凝练和扩充。
在阅读双雪涛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时,齐康被其中的两句话有所触动。“第一句话是:‘如果你的心是诚的、念是真的,高山大海都会为你让路。’从某种程度上这是很积极的一句话。第二句话是:‘没有人可以永在,但是可以永远存在。’”齐康认为这或许是一个男孩到男人成长过程里从“执迷不悟”到“怅然若失”的一个心理历程,这种伤感和遗憾的东西,或许是跟个人在一个阶段的生命体验有关。
齐康和团队在制定《平原上的摩西》的剧集主题时,将其定义为“拒绝长大”。这一主题与《棒!少年》的主题有着相互映射。他解释道:“这两个项目是同期启动的。在《棒!少年》中,我们可以看到马虎、小双、孙岭峰教练等人物身上生命力的部分,他们为了抗争命运,去努力创造着。同时,我们最后又看到他们去美国输了比赛,马虎和小双因为性格分离,表面是友谊的逝去,或许实则是童年的逝去。这跟《平原上的摩西》的最后,李斐和庄树在湖面上开枪分别那一刻有什么区别呢?人在长大的过程中,都会面对无数的玩笑与误会。所谓‘拒绝长大’不是对于成长的抗拒,更多的是对于童贞消逝的伤感。当然,这种伤感是建立对于某种生命状态、生活形态的理想化的感知基础上的。”
“改编素质”的第三个条件则是“能否找到有共鸣的创作者,能够愿意一起去讲这个故事”。在制作《平原上的摩西》最初阶段,齐康总是想到张大磊导演的电影《八月》,片中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记录了上世纪90年代改革过程当中,一个衰落的国营电影厂的人的状态。“电影中展现了爸爸、妈妈、邻居、同事等人的生活故事,但是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楚呐喊,更多的是温暖关照。我认为这点是大磊导演身上非常宝贵的。”齐康回忆道。因此,齐康找到了张大磊导演谈改编《平原上的摩西》的想法,他们一拍即合,开启了合作。“同时,又有监制刁亦男导演在认知和技术层面帮我们保驾护航。在漫长的改编过程中,从主题表达、剧本形态到影像风格,有曲折,但逐渐清晰。”齐康感慨道。
齐康谈及改编过程,认为“作为一个制片人,首先是尊重作品本身,尊重作者和我自己的表达,这或许是对观众的最大尊重”。网络剧《平原上的摩西》的主题与原著小说的主题有一定的出入,而且在影视化的改编过程中,将原小说发生在东北的故事,转移到了内蒙古,却并不违和。“好的文学作品它具有一定多义性,但多义性的前提得有一个相对稳定的主题表达,变奏不能跑调,改编的表达偏离值不能太大。”齐康讲道。
(整理/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