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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上生
难解之谜
在熟悉《红楼梦》的读者眼里,如惊鸿一瞥的丫鬟“媚人”确乎是一个“谜”。
“媚人”的名字出现在小说第五回,是贾宝玉在秦氏卧室睡中觉时在外陪伴的四丫鬟之一。庚辰本甲戌本这一段文字及甲戌侧批如下:
“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甲戌侧批:一个,再见)、媚人(甲戌侧批:二,新出)、晴雯(甲戌侧批: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戌侧批;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四个丫鬟为伴。”
四个丫鬟的名字,庚辰本、甲戌本,己卯本、王府本、戚序本、红楼梦稿本皆同,依次均为“袭人、媚人、晴雯、麝月”,甲辰本则为“袭人、秋纹、晴雯、麝月”,程甲本同。程乙本则为“袭人、晴雯、麝月、秋纹”。
从版本出现的年代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人名字及排序应该是曹雪芹亲手所定。四人名字旁的甲戌侧批及“看此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并肩”的行批更是无可辩驳的铁证。梦觉主人序在甲辰年(1784年),曹雪芹逝后二十年,抄者大概是发现“媚人”名字后来消失,于叙事情理不合,故以秋纹代之。但是这样一来,“秋纹”名字排在晴雯之前,又显然与后面叙事不合,所以程乙本改为“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企图弥补这一缺憾。不过这样一来,已经完全失去了曹公原本面貌。所以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新校注本恢复庚辰等脂本的“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丫鬟名字及排序,是尊重作者尊重历史,完全正确的。(以下引文皆据此本)
当然,这样一来,由于后文中“媚人”神秘消失不再出现。“媚人”之谜就成为难解之题了。
“媚人”到哪里去了呢?这位排序第二的宝玉大丫鬟后来命运如何?关切的人们作出了种种推测。有的认为,媚人就是后来鸳鸯提到的已经死去的“可人”(第46回);有的认为,媚人后来改名为“茜雪”,后因宝玉酒醉被逐撵了出去(第8回);有的甚至认为,“媚人”名字是曹雪芹删改未尽的漏笔。由于缺乏文本依据,所有推测都是无从证真的。这就提示我们,这种从故事性角度出发,要求人物必须首尾完整的叙事逻辑的思路是否过于狭窄?也许应该换一个角度,去看待“媚人”这个人物,进而探寻曹雪芹的写作艺术和创新精神。这就是笔者想做的事情。
特拟符号
长篇说部人物众多,作者不可能一一具体刻画,设置符号性人物作为艺术形象(具象性人物)的铺垫、映衬和补充,是一种常用手法。《红楼梦》中如贾政门客詹光、单聘仁(第8回等),宝玉男仆引泉、扫花、挑云、伴鹤(第24回),贾母丫鬟翡翠、玻璃(第59回)及贾府大礼时出现的族人群体(第13回,第54回)等等,这些符号性人物都是一过性的,依据某种需要出现和消失。“媚人”虽然厕身于四丫鬟,与袭人、晴雯、麝月并列,且排序第二,却不同于其他三人有具体描写,也是一个符号性人物。从这个角度看,她后来的消失也并不奇怪。可是,这为什么就会引起人们注意和探究的兴趣呢?
这显然与其符号的特殊意义和作者赋予其特定使命有关。简而言之,“媚人”是曹雪芹为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特拟的符号性人物。我们可以从符号语义和情境功能两方面进行探析。
首先值得重视的是其命名即符号语义。
“媚人”是贾宝玉的丫鬟。在贵族社会,奴婢的人身包括姓名权是属于主人的。《红楼梦》中,就有不少主人为奴婢命名或改名的描写;即使许多奴婢名字或由作者(以叙事者身份)所拟,也须体现贵族社会的规范和主人意志,不过,这种代拟名往往也可以寄托作者的某种思虑情感。所以,名字符号可以成为意义的探寻入口。我们既可由此探索创作者的用意,也可以由此窥见贵族主人的性格或心态。
这两种情况上述四丫鬟都有。从甲戌侧批晴雯“名妙而文”、麝月名“尤妙”的文字看,晴麝二人之名应为作者所拟,其意义暂不论。袭人之名则来自其主人贾宝玉。第三回对此有专门叙述: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把“珍珠”(富贵象征)更名为“袭人”(隐含“花”字,女儿象征),表明了贾宝玉的独特价值取向。这与其幼年抓周时“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的“怡红”心理完全一致。无可讳言,其中也包含着幼少年男孩倾慕异性的潜在情欲性心理。
“袭人”之名既然来源于此,与其名号相近的“媚人”之名自然也是贾宝玉所取,这是无须多花笔墨说明的。按照《红楼梦》奴婢之名多两两相对的习惯,贾宝玉为袭人改名以后,把另一位地位年龄相近、面容姣好的大丫鬟改名媚人,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喜好“杂学旁搜”的贾宝玉既然能找出“花气袭人”的诗句,也就不可能不知道“媚人”也多形容花之美,而花又是他所钟爱的女儿的象征,如:王禹偁《红梅花赋》:“何青帝之作怪,放红梅而媚人。”(《永乐大典残卷·王黄州小畜集》)《贤博编》:“山花掩映,小景致足媚人。”《冷禅室诗话》引《寄常征君》诗“野凫眠岸梦何事?老树著花思媚人。”等。清王灏等编《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四十三“茉莉”附录“紫茉莉”条云:“紫茉莉,草本,春间下子,早开午收。一名胭脂花。可以点唇,子有白粉,可傅面,亦有黄白二色者。素馨一名那悉茗花,一名野悉蜜花。来自西域,枝干袅娜,似茉莉而小……雨中妩态,亦自媚人。”第44回宝玉为平儿理妆就特别说明用了“紫茉莉花种”调制的胭脂膏。可见他对“媚人”之花是何等熟悉喜爱。
不仅于此,“袭人”“媚人”名中之“人”,当其作为与“花”相对映的概念时,固然是泛指生物类别的“人”;但当其作为女性个体符号时,就自然具有性别对指男性之内涵。尤其是“媚人”一词更被广泛运用于描述女性性感即对男性的吸引魅惑。其典应出自《山海经·中次七经》“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服之媚于人。”“媚于人”实际上是指对男性的性吸引。武则天十四岁被召入宫,赐号“武媚”。“媚人”一词的性感色彩较之“袭人”更为露骨鲜明,例如:
“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帝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开元天宝遗事》)
“爱娘因留梦卿同榻。梦卿道:‘不可!日间相会,亦足以色媚人;夜复相就,则是以淫自献。’”(《林兰香》)
“时姬(俞癸)年十四,玉肤雪理,风骨媚人。”(《艳异编》)
不能否认贾宝玉钟爱女儿的“怡红”心理中包含的好色成分,他当然不同于“皮肤滥淫之徒”,但他究竟是一个年少的贵族公子,其种种“意淫”表现,如送秦氏丧途中对村姑二丫头的留情(第15回),隔着海棠花对红玉的留情(第25回),对未曾见面的傅秋芳的留情(第35回)等等,其中既有纨绔习性,也是青春萌动的本能所致。丫鬟“袭人”“媚人”之取名改名也正是这种心理的表现,而“媚人”更甚。如果说,袭人系贾母所派,改名须禀告,那么,为“媚人”取名,就如同把“蕙香”改名“四儿”一样,是他的主子权力。“怡红”亦好色,欣赏存欲念,这就是贾宝玉这次午觉春梦的复杂生理心理根源。
铺垫合体
人们把第五回视为小说的总纲,主要是因为贾宝玉梦中所见判词和《红楼梦曲》的预示功能。其实,对于宝玉本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他通过“梦中云雨”完成了告别童孩时代的成人礼。这是贾宝玉人生道路的一个里程碑。(本文不涉及宝玉年龄及大小宝玉的讨论。)
从这个角度,也许才能更好地理解宝玉进入秦氏房睡中觉时,设置袭人、媚人等四丫鬟陪伴的用意。这种设置,究竟是宝玉有意留下的,还是作者因为情境需要安排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包含各种符号寓意的室内室外的散发着性感气息的浓厚氛围,成为了宝玉入梦的铺垫。曹雪芹是采用一种非常特殊的写意与写实交融的艺术手法进行铺垫的。且看这一段文字描写:
“说着,大家来自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引者按:注意此处用了‘袭人’二字)宝玉便愈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间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关于秦氏卧室(按:应该准确地表述为贾蓉秦氏卧室,非秦氏专有)室内陈设物的非写实特征及其隐喻意象,学界已经有相当多的研究论述。作者用夸饰手法渲染奢华淫靡气息为宝玉的“性梦”作铺垫的用意是很清楚的。但是很少有人把室内外的描写看作一个整体,更很少注意室外四丫鬟的设置意义。如果我们承认作家构思和描写的整体性,就不能够只研究室内陈设的表意性,而忽视室外描述的表意性。在笔者看来,四丫鬟的设置,特别是符号性人物“媚人”的出现,她与袭人共同构成的某种“性”暗示符号功能,正与室内陈设的隐喻意象相互呼应(前引室内文字中出现“袭人”,绝非偶然),共同强化入梦前的“性感”氛围。甚至被脂批称赞为用笔“极细”的秦氏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都包含某种性暗示。试想,如果不是这样,取消“媚人”这个符号性名字,代之以“秋纹”等四个具象性人物作为宝玉的陪伴,于人物叙事逻辑上固然真实可信,但那种室内外相互呼应一体的氛围却将荡然无存。
不仅于此,在此后的进一步描写中,作者设计了符号性人物“媚人”与具象性人物袭人的合体。当贾宝玉在梦中与“兼美”一番云雨后,现实则是袭人与他“初试云雨情”,同他一起完成了从梦中幻想到现实实践的转换,使他生理上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媚人”却从此消失不见。从叙事情理上,这是很奇怪的。如果单纯从名字符号的寓意看,似乎“媚人”更适合成为与宝玉“初试云雨”的对象,可是此时的一切过程都是袭人完成的。小说描写宝玉从梦中惊醒,起身整衣,袭人发现宝玉梦遗,宝玉害羞,接着写道: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作者对两个小儿女的性心理细节描写相当逼真,过程也合乎情理。就袭人而言,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梦遗本是男孩的隐私,宝玉害羞难言合乎情理,这位“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的丫鬟袭人居然追问男主,岂非有意挑逗!所以“偷试云雨”并非宝玉强迫,实际上是袭人这个“聪明女子”借此强化固化与宝玉关系的心计。它与前面叙说袭人“心地纯良”构成鲜明反讽。李嬷嬷后来骂袭人是“狐狸精”勾引宝玉(第20回),晴雯讽刺袭人与宝玉“鬼鬼祟祟”(第31回),其实所言不诬。二是作者特别用“柔媚娇俏”四字写宝玉对袭人的喜爱,其中就有与“媚人”之名暗合的“媚”,这明显是一种呼应。而“媚人”之名及其实体不再出现,这就表明作者已有意将“袭人”与“媚人”合体。他不再需要“媚人”这个符号性人物。因为其赋予之功能已经完成。他写丫鬟的笔墨,将要放在描写袭人、晴雯、麝月这些具象性人物的思想性格,尤其是晴雯这位同宝玉一起提升个体人格的奴婢艺术形象,这是后话了。
宝玉长大了。第五回后,小说翻开了新的一页。从此,贾宝玉开始了追求梦想、净化自我、思悟人生的少年青春历程。在这个情节关节点上,人们怎能不注意有着特殊符号意义功能的“媚人”的惊鸿一瞥,并由此领会曹雪芹的高明写作艺术呢?
(作者系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