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武 歆
“95后”青年作家焦雨溪的作品集《月燃》(百花文艺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由一部长篇小说和六部中短篇小说组成。这部作品集也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助力青年作家成长的“满天星计划”入选作品。作品集里的作品基本上代表了焦雨溪近年来创作的最好水平,显示出来一位青年作家强劲的创作态势,以及她对自己创作的严格要求。
七部作品里的人物,大多来自作者虚构的北方小城“颐粟”,他们平淡但又斑斓的日常生活,在颐粟小城的角角落落精彩上演;但作者也会让笔下人物走出小城,来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在“小城”与“大城”之间,构筑一条人性通道,描绘并展现人情世故、爱恨情仇、世间冷暖。比如,有以“我”的视角,书写颐粟小城日常生活的《寒蝉》,以脑瘫患者的视角书写精神奇遇的《骆驼用铁蹄穿过绿洲》,还有以第三人称视角书写医院清洁工的《天轨》,以高管视角书写上海生活的《怎样到夜的尽头去》。
焦雨溪的小说在语言和叙述上,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追求。首先她秉承中国古典文学内在的叙事精神,追求语言的精准和叙述的简洁;但又绝不排斥外国文学的优长,虚心学习与选择性借鉴,如今已经形成自己的叙事特点。特别是中篇小说《水狗在花瓶里游泳》和长篇小说《筒子楼里的爱丽丝》,在貌似平缓实则紧张的叙事进程中,始终注重微小细节的准确把握,体现出年轻作家在创作初始所具备的较高的文学素养。
精致细节固牢了虚构的情节
细节是什么?可以是人物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可以是一句对话。必须承认,细节在叙事进程中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精致细节的呈现,能够对情节的发展、人物内心的呈现,起到不可估量的推进作用。
被卡洛斯·富恩特斯特别尊崇的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是一个格外关注细节的作家——他的观点非常明确,一定要让细节呈现更宽泛的文学意义和社会意义。他的短篇小说《月亮的故事》里有一句特别简单的对话,却给我们呈现了细节的多重阐述,请看这样的一句话——“我能干净利落地打断美洲鹫的脖子,地上的蚂蚁把鸟头抬走的时候,鸟身子还在天上飞呢……”说话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姿态以及美洲大地的自然景观,都从这一句话的细节中延宕出去,形成一个阔大画面,让读者沉浸在自由想象之中。
《水狗在花瓶里游泳》这部书写小城当下日常生活的中篇小说特别值得深入探讨,自始至终是在阅读期待中向前稳步推进。小说上来就让一个重要人物死去。“终年四十五岁的仇伟,挺大的个子,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卧室的床上,像一个纸包硬币卷那么僵硬死板”。随后便是,“遗孀小琴的哭声把一幢楼都弄响了”。让一个与所有人物——“颐粟城银行的仇伟、乔学有、宋得津和曹立民四人”——有着紧密关系的人(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他们孩子和妻子)开场便离开“叙事现场”,但是这个不能“再开口讲话的人”却又是这部小说重要的“叙事背景”。这样的开篇想不“抓人”都不成。当然,这也会把这部小说推向一个极致:在给读者带来阅读期待的同时,也时刻考验着年轻作者叙事把控能力和叙事专注度。
作者没有让读者失望,她用一个又一个符合“人物与故事”的精致细节,固牢了虚构的情节,同时也让读者必须一口气读完,否则坐立不安。
大胆选用“议论”来代替“细节”
我们过去始终认为小说特别忌讳“议论”,因为“议论”会远离小说的初始意义。但焦雨溪却是另辟蹊径、迎难而上,在叙事推进过程中,她大胆选用一些“议论”来代替“细节”。不要以为这样的方式会枯燥或乏味,反而是读来颇有兴致——非但没有扰乱叙事节奏,还给读者带来深刻的思索。比如,“不像水做的女人,男人是孤立而坚不可破的固体,往往很难和同类真正相容,短暂地打开几次心扉已经是恩赐般的信任,但雄性之间的信任是把双刃剑,挥手之间谁也猜不出对方手心里是否有根芒刺”;还比如,“恶意作为青春情爱的回应,劈头盖脸地朝仇晓华砸过去,让他的少年怀春节节败退”。
深爱中国古典文学,并且把中国古典文学精髓自觉运用到小说中,这让焦雨溪在创作之路上受益匪浅。王安石90个字的《读孟尝君传》,还有苏轼84个字的《记承天寺夜游》等,来自中国古典文学的滋养,让作者在人物定位上,经常采用干净利落的一句话方式,简单明确地穿透人物,让人物稳稳立足。譬如“乔学有是个经济实用型男人,他的好在于只给一个女人花钱,他的坏在于给唯一的女人花钱的时候也要考虑经济实惠”;再譬如用“一眼估钱”来定位曹立民这个人物,“只要随便给他一间屋子、一个容器,他就能清楚地告诉你,这个地方如果装满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五元或一元人民币,总共有多少钱,下班之前在金库里用眼睛一扫,就知道预期的款项有多少还没到”。还有一个细节也是特别精彩,仇伟去世后遗孀小琴带着儿子仇晓华回到家,“客厅里的灯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被关在窗外进不来的夕阳显得卑微极了,有几束光在窗台上彷徨,刚想进屋就被水晶灯照得无影无踪”。
这部中篇小说中所有的精致细节,基本上采用极短的文字来呈现人物的内心感受,但是读来并没有单薄感受,相反呈现出来阔大的精神思考,给读者留下特别深刻的人物形象。不仅是这部中篇小说,另外几篇短篇小说同样有着这样的手法。“我的手是比我的躯壳更小的鱼,它钻进我皮肤上的片片鱼鳞的缝隙中,咝咝地痒,周身有潮水漫延到我的头顶,令我呼吸急促”(《骆驼用铁蹄穿过绿洲》)……这些精致的细节连同其他元素,一同构成了叙事的精彩推进。
将细节的范畴扩大
曾有一种声音固执地认为,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用不着在细节之处精雕细琢,要像推土机一样带着凛然的气势,轰隆隆地向前推进。这样的观点,主要是担心作家在细节上的精雕细琢,可能会影响长篇小说的阔大与伟岸。这些传统论断,青年作家们似乎并不认同。焦雨溪便是这种传统观点的叛逆者,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她都特别注重细节,并且通过精致的细节让叙事熠熠生辉。
长篇小说《筒子楼里的爱丽丝》同样讲述北方小城颐粟发生的故事。单从题目上,就能明了作者的思考:现实生活的“筒子楼”与带有浪漫与理想的“爱丽丝”的碰撞。对于这部“小长篇”,作者没有停留在自身一代青年人身上,而是通过爱丽丝的视角,还同时展现了舅舅等成年人的日常生活。小说中的爱丽丝是一位“和亲生父母差不多两年见一次,平时经常视讯联络”的、一个“学唱歌,也学跳舞”的带有艺术特长的女孩子;而舅舅是“在当年人均工资一千元的时候,花过一万元买了一把小提琴,为了追求艺术他不惜倾尽所有”的人。这样一个看上去貌似简单的小说根基,作者通过关注人物内心微妙变化的书写,逼真地描摹出来小城两代人的日常生活、人物命运以及精神追求。
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者将细节的范畴不断扩大,还把人物的心理活动归纳进来,在不影响叙述的前提下,巧妙地与场景描写糅合到一起。比如,“生日宴上果汁都能把三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喝醉,是十五岁的小孩子想成人的心让他们装醉了”。还比如,“他们十岁时,筒子楼拆迁了。三家都各自被分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平层楼房”。一句话就把时间、时代背景全都说明了,显得举重若轻。还有描写生活的残酷,“绿宝石大门口的血迹清洗后,铺上灰色的入门毯,踩上去很柔软,像少女的小腹”。这样的细节,读来让人惊愕、心痛,之后便是长久的思考。再比如,“我没有被强奸!我不是个可怜的人,我只不过像幼童跌破过膝盖、少年被父母用教棍打伤、调皮的孩子不小心把手伸进火锅里烫烂了皮……我只不过碰巧受了伤,为什么大家要反复在我恢复如初的光滑肌肤上画上疤痕”。这样的人物内心独白,非常“另类”地表明,受到伤害的少女的呐喊,许多时候可能是来自成人社会的“过度关爱”——这才导致孩子的精神崩溃。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说:“意义从词语中获得它的尊严,而不是赋给词语以尊严。”从这样的论断中延伸出去,也可以这样讲,焦雨溪在关注细节的同时,也把人生意义、精神思考深埋进了“细节”的缝隙之中,让它们在叙事过程中发出尖锐的理智的亮光,并且形成完整的叙事体系。(武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