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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 子
今年是作家张爱玲诞辰100周年。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前后在上海生活了二十五年。赫德路的爱丁顿公寓,是她主要的生活、写作场所。她的祖父是清末名臣张佩纶,祖母则是李鸿章长女。
显赫的家世与当年公租界的生活经历,为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独特而丰富的记忆。在二十四岁之前,应了她那句“出名要趁早”,《沉香屑》《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代表作纷纷发表。中年之后,在异国他乡,张爱玲主要研究古典小说,所著《红楼梦魇》,开篇便陈列人生三大恨事: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梦未完。
张爱玲的作品仿佛是融合多种艺术风格的画作,以令人难忘的方式展现了动荡时代中的人与城。当她描绘人,就像精勾细描的钢笔画,眼角眉梢都在传情递恨;描绘生活日常时,从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到弄堂的石板路,仿佛斑斓且具象的西洋油画,桩桩件件宛如复刻;她描绘人情世故,又以暧昧不明的水墨笔触,在欲言又止中,收藏爱恨别离。
红与白的投影
红玫瑰与白玫瑰,随着身份的切换,成为蚊子血与饭粒子。
男性视角下,女性是被观看的对象。“男子憧憬一个女子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爱的箴言第一条,灵魂触动需经皮相。小说里的佟振保,本也算是个君子。年轻时,因为自己的前途未定,他面对初恋,可以坐怀不乱。他把人生过得矜矜业业,娶妻只想要个温顺不出岔子的女人。可孟烟鹂显而易见的软弱,不知趣的耍性子,还有那“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没多久就让佟振保对她感到彻头彻尾的乏味。当佟振保想到情人——自由奔放如红玫瑰的王娇蕊,他一直认真经营着的人生变得可笑。
谁是红玫瑰?是任性而自由的有夫之妇王娇蕊,还是曾经的初恋?两者都被赋予了红色,代表着热烈的爱。王娇蕊是真实的,她的妩媚与衰老就像玫瑰花瓣从鲜艳变到暗沉。而那个被他叫作“玫瑰”的初恋,没有真正完成的恋爱,被留在时间里,成为心头的朱砂痣,摸不到也忘不掉。于是,小说以这样一种命运的无奈,刻画了被观看者对观看的反抗。从红玫瑰到朱砂痣,一个在手一个入心,被观看者逃离了观看者的目光,成为后者无法摆脱的精神印记。
可以把这种反抗理解成特定时代才有的,毕竟那时的女性依然被局限在家庭中;更可以把这种反抗理解成普遍的,对爱情关系的双方来说,结合与错失,厮守与背叛,原来都共享同一种底色。
正如张爱玲所言:“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在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人生的许多遭遇,就像印象派的光影,明暗不定之中,氤氲着前尘往事。
爱和恨的幻觉
倾城之恋,宏大与渺小,历史与个人,被因果捆绑在一起。
白流苏,她不在那个关于玫瑰的二律背反里,却更像一朵自我成全的白玫瑰。她知道,“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于是,历经情感的失败,她依然把找到一段牢固的感情作为人生目标。范柳原,把爱慕光明正大摆将出来,但内里的狡猾还是被白流苏识破了。“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白流苏与范柳原,两个“个人主义者”,他们有着不安分的心灵,若不是遇上城市的陷落,未必会在一起,至少难以一对平凡夫妻的身份在一起。外面的世界里,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革,纷飞的战火夺去许多人的生命,也给许多悬而未决的爱情一个尘埃落定的机会。所以,人只是自以为在凭心意去选择爱谁和如何去爱。相濡以沫,终究是濒临干涸的水池里,两条鱼儿垂死的姿态。若得大江大河,须臾便会迫不及待地相忘于江湖了。所谓的倾城之恋,虽然是一种成全,也不过是碍于情势的心照不宣。
故事的结尾,张爱玲写道:“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白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抵如此。”因果既然可以倒置,爱恨也就纠缠得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从《倾城之恋》到《红玫瑰和白玫瑰》,从《色•戒》到《小团圆》,读张爱玲的小说,就像漫步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苏河岸的公寓里,闹市区的弄堂间,你能看到各个阶层的人在时代的洪流中穿梭。彼时,对他们来说也是寻常的生活,隔开一个世纪去想象,老式公寓里仍有住家,苏河上的桥也依然还在。而这些曾经的寻常物事在时光渲染下,却幻化成了有些超凡的意象,如多年未见的老友,熟悉又陌生,也像回忆里的旧梦,每次重温又似大梦一场。
(作者系复旦大学外国哲学博士,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副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