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力

　　2017年4月末，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歌剧新作《楚庄王》在湖北剧院隆重首演。四天下来完整观看了两组演员的表演，对编剧、作曲、导演的创作意图也有了更多的领悟和感受。

　　策划创排，歌剧新作中时间最长

　　该剧前期宣传持续时间之长，是近年来歌剧领域中所罕见的。大约自2016年12月起，便以剧组广纳贤才的名义通过公众号平台为《楚庄王》的筹备上演广而告之。此时，剧组的大部分角色已确定，且在数月前已结束音乐作业，转入形体训练和古代礼仪训练，负责训练的是执行导演梁宇，他通过十多年的舞台实践，总结出一套针对声乐演员行之有效的训练方法。这套方法在《大汉苏武》剧组已显成效，如今再助《楚庄王》“一鸣惊人”。例如：扮演养由基的程飞，形体原本是其短项，但经过强化训练后，他在舞台上的射箭动作令人一惊再惊。因此，创排历史剧，从形体入手找到历史人物的气质，应是二度创作的首要课题。

　　从日常表现中，也能够看到剧组上下的齐心努力。如卢向荣曾表示：这是一个最后冲刺的阶段，因而很艰难！说一句很“酸”的话：因为我们喜欢，所以共赴难关！多少年了，我还是没有钱，没能给你们做艺术的尊严！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作品，没有人才，剧院绝无有立命之本！当我们看到一丝光明之际，应在我们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拜托大家了！

　　这段话，勾出剧组很多人的眼泪，也引起很多人的感慨与敬佩。资金短缺的卢院长，生生用若干个叹号，拉着他心爱的这支歌剧队伍继续前行！

　　从外到内，走近走进这个“王”

　　观剧，俗语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其实，第一次看时，无准备的内行也免不了“看热闹”，所谓内行，也是相对而言。譬如这个“王”，如果不是历史爱好者更不是史学家，就绝不可能在“三年不鸣，鸣将冲天”、“百步穿杨”、“问鼎中原”、“止戈为武”等名句外，熟知与楚庄王相关的更多史实和轶事。此时的内行与外行已无太大区别。笔者有幸在2012年末读到剧本初稿，读罢即有怦然心动之感。楚国历史，被艺术家们钩沉发掘、编织营造成一个相当合乎标准的歌剧剧本，实在不易。

　　即便对剧本熟悉到如此程度，一年又半载后，笔者到武汉观看首演仍有似熟还生的“看热闹”的感觉。想来，“熟”的当是剧本，“生”的则是音乐（吴粤北的音乐，几乎没听过），“似熟还生”的是导演手法，这个“热闹”不是“闹”，而是“戏”，或是“好看”。“好看”在歌剧二度创作诸环节中的位置，已越来越前移，乃时代使然、观众使然也。

　　舞台呈现的文字部分（唱词和对白），未必完全是剧本的相应部分，作曲家有取舍的权利，关键是对这个权利的把握要适度，前提是对剧本要吃透。笔者对目前呈现的文字内容略感遗憾，究其原因，有些可能是作曲家的责任，有些则是编剧的责任。例如全剧的唱词，风格上比较多样，其中偏文（古文）、偏洋（译文）、偏通俗（时尚）的地方，易让人出戏。唱词中的某些字词，似还应再斟酌，如剧中《飞鸣壮歌》最后两句是“神鸟振翅翱翔天庭，壮怀激烈放声歌吟”，初看剧本时，笔者就对“吟”字提出疑问，听过音乐录音后更感不妥。笔者以为，现代文学作品中，“歌吟”一词运用最得当的是鲁迅的诗句“敢有歌吟动地哀”，吟的本意并没有“放声”的意思，此处若改动，可与开篇的“飞鸣”呼应，将末句改为“壮怀激烈放歌飞鸣”。

　　对唱词的又一意见，是研讨会上某位老先生提出的，他说“星月沉，华灯升”似乎矛盾、不通，“星月沉”意味着天亮，为什么还要点灯呢？笔者以为，这是不熟悉剧本、不琢磨剧情造成的。此六字从初稿起就有，为剧本的一个“点”：抒情、华美、典雅、蕴涵丰富；一“沉”一“升”，无异于一起一落。樊姬唱，楚庄王唱，孙叔敖也唱，独唱、二重唱、三重唱。唱的是现象，也是各异的心境。音乐上三次出现的起句基本重复，后面的展开略有不同。笔者认为这是此剧中最成功的音乐段落。

　　吴粤北的音乐是耐听的。如果不是他介绍自己作品中援引的民间音乐元素，恐怕即便是同行也未必都能听出出处。据其介绍，本剧开头的《飞鸣壮歌》，有《编钟乐舞》中的“采桑”；小调发展成军歌，节奏强劲，阳刚十足，又不失楚地特色。四妃子的唱段，有湖北东路花鼓、西路花鼓、楚剧和湖南民间音乐的音调；只是四人平均分配，每人都唱四句，中间还有合唱穿插，略显平冗。反派角色子越和四卜尹的唱段，有巴东跳丧的元素，还有RAP，半说半唱，更符巫文化特色；卜尹是丑角的扮相，那些不搭调的音，很适合他们。荆哥、楚儿的唱段也是楚剧音调，原本只有四句，因被导演认可则要求扩展；舞台呈现的效果，是所有唱段中最入耳的，因先是清唱，唱词直白，乐队随后恰如其分地加入。

　　但是，吴粤北没有满足于仅仅汇聚地域、民族音乐元素，他想写的是俄罗斯学派的大歌剧。比如角色楚庄王，一幕中是漂亮的抒情男高音，看到灾民真情后的反应和终场前“止戈为武”的核心咏叹调，则是戏剧男高音。想法可嘉，但于演员来说无疑难度大增，有时难免显出吃力。樊姬的听鼓击鼓唱段，有宫廷宴乐的主题，是带戏曲元素的民族唱法，到了为庄王献身的高潮段落，又是地道的民族女高音。演员完成得已相当不错，但还有瑕疵，比如最后的高音弱收极容易出现音准问题。前辈行家说，高音长音弱收，是民族女声的弱项，创作上似当考虑避免。

　　演员不带麦克也是吴粤北提出的，这对久已习惯带麦克演歌剧的剧院来讲，更是难题。所幸设计的电声环境，帮助剧院找到解决难题的出口。

　　另外，笔者认为多个段落的结束都是弱收，收得突然、短促、类同，似有些莫名其妙。段落之间的衔接不够紧、不够顺畅和自然。

　　角色出色，王者牵头挑大梁

　　今年50岁的秦德松，是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看家戏《洪湖赤卫队》中扮演刘闯年头最长的演员，也是相当成熟的演员。作为歌剧演员，他面临的是如何走出“刘闯”，走近乃至走进“楚庄王”，再塑一个全新的角色。那个“闯”不是王，可以信马由缰地闯，闯得不当，还有韩英拉缰；这个“王”，先是名义上的王，最后转变成真正的王，即便偶有提示令他逐渐觉醒，也不能让观众觉得他是一个提线木偶。转变的过程是从隐忍、含恨到一飞冲天的过程，步步演来，相当不易。秦德松是最早拿到乐谱的人，早在音乐作业之前，他就开始练楚庄王的唱段，唱段熟悉了，他即转入对角色的分析，排戏间隙再去宜城访古，寻找人物的感觉。演刘闯，有程式可依循；演楚庄王，完全是创造。也是在排戏期间，秦德松转发了一篇网文，题目是《楚庄王，你不努力，谁也给不了你想要的成就》，与其说是想让人们更多地了解楚庄王，莫如说是对自己的鞭策和激励！作为歌剧从业者，我们在观赏歌剧时，已渐渐习惯于不仅只看舞台呈现与结果，也愿意了解创作背景和过程，分享整个过程的痛与乐！

　　马娅琴，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优秀青年演员。三年前看过她在《八月桂花遍地开》中扮演的女一、女二两个角色，那时就感到她是一个可塑性很强的歌剧演员，此次由她饰演的樊姬，对情与爱、情与理这对矛盾关系把握准确、处理得当，使樊姬这个人物相当丰满，且有转移观众注意力的魅力。一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绝对是男人戏中不可或缺的衬托，而在人物的背后，亦能看出多人对马娅琴的衬托。这个汉剧演员出身的歌剧演员，在读谱环节就遭遇障碍，没有捷径，只能投入更多的精力去学乐理和熟悉谱子，反反复复地唱和背。寻找人物的感觉，她倒是找到了便捷的依据，即参考电视剧《芈月传》，琢磨并借鉴孙俪的表演。她还抽空回到戏校，重学戏曲的身段表演，最终做到了有戏曲感觉，却更是歌剧韵味的表演。唱的方面，她在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的指导下，努力拓展自己的声音属性，增强声音的表现力。剧中她最后那段唱，是在演与唱的融合中完成的，演的部分不只是击鼓，下腰、探海、平转、跳跃、被托举，一一演来，足令人眼花缭乱。

　　田浩，中央歌剧院的优秀演员，男低音歌唱家，近年间连续在该院排演的瓦格纳“指环”四联剧中扮演主要角色，个个精彩。暇时小酌，田浩亦愿听观者阐述对他的表演的一些建议，甚至希望与观者进一步切磋。他在《楚庄王》中扮演反面一号人物子越，让人获得极大的审美愉悦。依田浩的理解，子越越坏，越能衬出楚庄王当时的险境，也更能体现出楚庄王韬光养晦的智慧。田浩本已气场十足，按照这个思路塑造子越，有时难免过于强势，外在动作稍嫌“重彩”，压得对手喘不上气。而在戏近结尾时他的被擒，又显得过于简易，此时子越这个人物必须有的死拼、死磕的感觉，没有得以充分展示。子越的戏中，有几次大笑（大声地笑），基本没有什么区别，若能略有不同，让人听出每次笑的不同含义：狂笑、狞笑、大笑，则更能为其添彩。

　　B组演员都是年轻人，却不见怯阵，优点缺点瑕不掩疵。这样的大戏，是对他们最好的锻炼。王敏扮演楚庄王，美声唱法，声音结实，恰好能传递出人物的自信感。台词明显有欠缺，还要补课。舞台动作还要以描红（遵循A组）为准，稍有差池，就会显出欠缺。举个例子：楚庄王以假象迷惑众臣时，邀郑姝往下场门去，身后众臣劝阻，他侧身对周围人说，谁再干涉王的吃喝玩乐，斩！随后一个甩袖，相当漂亮。这是秦德松的版本。王敏演到此处，正面对着观众，说完这句台词，也是甩袖，在观众看来，却不那么漂亮。台词、动作都做到了，缺的就是站位的偏差。侧站，观众能看到你甩袖，你的袖子就没白甩，你的意图就传递出来了；正面对观众，即便你有甩袖的动作，观众却未必能看见袖子，这个动作的含义就转为“自娱”了。

　　陈小艺从扮演秋菊、韩英，到扮演樊姬，是一个迅速成长的过程。与陈小艺各演半场韩英的刘笑含，这次看过小艺的表演，顿有刮目相看的感觉。殊不知那台上的“一阵风”的背后，是小艺在每天的形体课后的再加班，是回到家仍赤脚练习，甚至到公园去走去练去找感觉。她还做到给自己扮演的角色写人物分析，从分析的结果去接近角色。这本是演员必做的功课，但在当下，或已少见罕见，而最后的舞台所见，确能看出演员的灵性、悟性以及所下的苦工夫。

　　几点建议，殷殷期待“王”更强

　　灯光设计邢辛在工作时免不了的一件事是摄影，他拍的照片，因设备、技术均好而屡屡甘心被“盗”。其中一组照片上的文字是：你确定这不是舞剧？虽是玩笑，亦可当真，因笔者也感到剧中舞蹈的段落偏多了一些。例如“泱泱荆楚出太阳”那段戏，荆哥、楚儿唱时，出现的男女双人舞，就显得有点画蛇添足。

　　舞蹈演员或群众演员在前区的过多行动，有时阻隔了后排合唱队员看指挥的手势，直接影响了合唱效果。二幕二场结尾那段最明显。改进的办法之一是将后面的梯形站台增高。

　　序曲奏毕，建议指挥不要回头向观众致意。这是歌剧与音乐会的区别。序曲在歌剧中虽相对独立，但却是歌剧的引子，目的是将观众带入戏剧情境，指挥家一回头致意，前面的努力就打了句号，与后面的戏没有关系了。

　　另外，养由基的两次射箭（射中了什么？）与他对楚庄王态度根本性转变的原因（为什么？）似还应表现得更清晰一些。舞美和道具设计中（甚至包括舞蹈设计）那些楚文化元素的符号，是否可以在节目单中再作一些介绍，使观众更明了创作者的意图或创作内容的含义。另外，笔者附议研讨会上多位专家都提到的对核心唱段再打磨。

　　衷心祝愿歌剧《楚庄王》，期待壮歌飞鸣长鸣！

　　（作者系中央歌剧院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歌剧音乐剧研究会副秘书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