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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经济学院基础部教授 雷军
2020年第二期《当代》的“诗来见我”专栏发表了李修文的作品《枕杜记》,编者按指出“写于疫情漩涡中心的文字,既克制又汹涌、既细腻又磅礴,平静中饱含着力量”。疫情期间,作者居家近距离端详生活,远距离品味过往,穿越古今时空隧道来对话杜甫,在杜诗中印证现实求索的精神地图,沉思羁旅人生的悲喜。
杜诗与“我”的关系,隐喻了传统文化与现实、语言与世界的关系。早年的“我”浪迹都市、山水之间,在漂泊中搜索自己的独立性和存在感,妄图冲破文化的束缚,逃脱文化经验的追逐。或者说,是在杜诗丛林外进行精神流浪,试图塑造真实的自我。不曾想到,跌跌撞撞与现实死磕后,等来的是理想的颓壁残垣和“踟蹰流散的时光”。“我”的自欺和幻想被杜诗坚实的笔锋戳破。杜诗与现实的互证互解,构成了语言与世界的遮蔽与澄明。“语不惊人死不休”是把人世的悲苦埋入理想的语言,用语言掀开困惑、犹豫、迷狂的遮蔽,指认漂泊的本色。荒芜的日子在诗歌中演绎成一道道人世的沟壑,潜藏着郁结的情感,催促杜甫向写作深处耕耘。最终,诗歌成为他反抗苦难的武器。
杜诗展示了一个在历史泥淖中挣扎的诗人,在家国两端奔忙的传统知识分子。杜甫的生命感和热情,全部投射到了现实中。无论是望岳、别离、丧儿,还是黄鹂、落木、放歌,万千物象中是他对生活朴实的信任。朴实,意味着这份信任是有限的,是在目力所及和情之所触范围内。杜甫不会像李白那样狂热地草书生活、写意人生,而是冷静直面苦难,平实描写惊喜,在细微处洞彻众生,契合心境。杜诗在沉郁顿挫中溢出的悲凉和愁绪,浸透了命运多舛的众生:颠簸流离是生活的本相,心想事成是生活的偶然。杜诗字苦心热,流离中不放掉驻扎在生命深处的人世温柔。“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的老友相逢,“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的怜惜子女,诸如此类的日常伦理剧今天仍在重现。在熟悉的故事里,杜诗以共有的悲悯情怀,开掘出了时间带不走的道德启迪。跨越千年,互通的人情人性促成了现实与过去的链接,促成了生命植根于过去。
杜诗是从平民生活的毛细血管中长出来的,“只因为,那一具不得安宁的肉身,从未隔岸观火,他(杜甫)是孤城荼毒后的一蓬草,也是寒夜荒村里的一碗粥,他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黄粱一梦,也是黄粱一梦里死命伸向阳间尘世的一只手”。杜甫将自己触摸到草木人间的苦难纳入诗的国度,给予打磨、命名、考量和追问。诗成了生活的容器,无一物不入诗,在诗中感受生活的味道,在语言的缝隙中品评栖居的情思。他拒绝文学过度的夸张与虚构,而是一刻不停地追踪生命的硬核,把自己描摹成漂泊的、病态的、孤独的、贫穷的“杜甫”让后世对标,在各种“杜甫”画像中寻找命运的知音,释放苦情,捕捉艺术的精神慰藉。文化的同呼吸可以体会到人的共命运,文化的同情可以深化人生的理解。回归杜诗,不是文化的保守。站在共同的文化记忆高地上,更易感受古诗悲怆的动力,洞见民族成长的价值轨迹。
“我”对杜诗从回避、遁逃到信服、追捧,反映了人生存的现实张力,——急于突破自我的紧张、与历史关系的紧张、与生存环境关系的紧张,这一切都转化成了心理的焦虑。焦虑的核心,是人如何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搭建现实的坐标。杜诗如同文化神谕,既暗示了传统价值秩序,又是通达未来的密钥,隐藏着多重寓意。因此,抗争文化的规训是荒谬的,认识过去才能消除生存的紧张,实现个人的创造力。生命的探索,不是要在文化经验之外发现生命的出口,而恰恰是在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基本意义价值和逻辑观念里,通过解读过去,交锋现在,获取越来越丰富的个人体悟。敬畏文化才能破除文化的沉默,坚持格物致知方可领会生活的深切,“获得了一寸一尺的实在”。
放眼未来,传统文化“既是我们拼命的根本,更是万物显形之后的最终答案”,所以李修文在《枕杜记》中倡导反复吟诵杜诗,体会诗句诗意带来的心灵共振,铭记历史传递的沧桑,以记忆回应杜甫为家国为人生做出的永恒努力。面对芜杂的苦难,遥望杜甫,一个真实的时代影像,蘸着岁月的墨迹,记录命运的坎坷,生发出令人感动的坦诚坦荡;诵读杜诗,随诗歌音律舞动,分享文化的温暖和慈悲。(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