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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国家一级编剧 欧阳逸冰
江西省话剧团呈现清初著名画家朱耷(八大山人)传奇故事的话剧《哭之笑之》,向观众展现了人与绘画的核心命题。
同样曾经疯癫过的大画家梵·高说过这样的话:“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哭之笑之》就是要努力写出朱耷“滔滔的一生”,灵魂深处的滔滔翻腾,滔滔巨变,滔滔远行。在五幕戏里,主人公经历了三大突转:避乱而遁入空门、还俗而告别故国旧我、疯癫而坚守本真。
在第一次突转的“翻腾”中,主人公遁入空门的决心源于“祖宗颜面”,不屑于“卑躬屈膝”,涵养着不屈之气。然而,这也制造出了一场贯穿全剧的情感悲剧——一声“走吧”,砸碎了绿娘誓与他“与世无争地过完后半辈子”的美梦。19岁的贵公子哪里知道,此一别,他失去了终生不能复得的幸福。
国破,家亡,情灭,犹如噼噼剥剥的烈火不停灼烤着他。唯一令人可以寄予幻想的是绿娘开场时说到的那幅画:《荷花水鸟图》。当这幅画再次出现时,裘琏说卖画者(绿娘)“衣衫褴褛,穷困潦倒”。绿娘的悲剧使戏剧的叙事语境拓宽了,故事不再单纯是政权更迭旋涡中的个人悲哀,而是野蛮征伐制造的社会苦难和黎民灾祸。
第二次突转可称为“巨变”。主创紧紧抓住了朱耷应县令之邀纂修临川县志的事件,深挖其内心的隐秘活动。
经此一事,郁积着感伤与愤恨的主人公,一见年轻的丹娘,立即想到“负了绿娘”的扎心之痛,随即举杯,痛饮告别酒:一是告别“再也回不来了”的故国,斩断那无限感伤的怀旧呻吟;二是告别“窝囊的我”,直言“我叫朱耷”,再也不隐姓埋名;三是告别“贪恋虚名”,自称“没毛的驴”,发誓“不见官,不伺候官”。烧掉袈裟,“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门面,手足无措”,拼将一身勇气,回归真我。
第三次突转可称为“滔滔远行”。激昂慷慨的宣示不难,难的是坚守,名利的诱惑与贫贱的折磨是每时每刻都逃不脱的拷问,活画出一个落拓不羁、洁身自好、幽默机趣的八大山人形象。
丑娘的出场,再次刺激了主人公。他一字不差地背诵着当年绿娘别离时说的字字句句,这些肺腑之言,犹如沙砾磨人,犹如花香沁人,犹如烈酒呛人。不忘绿娘,就是不忘美好。切不可以为剧中三次出现《牡丹亭》著名唱段“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仅仅是表达爱情。有学者曾敏锐地指出:这是“当时整个社会对一个春天新时代到来的自由期望和憧憬”。
理解了这些,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人与绘画的关系,才能体会八大山人画作中的精神本质与人格价值。
无疑,《哭之笑之》不是《芥子园画谱》之传授,也不是《个山小像》之考证,它只能是艺术家在大量研究朱耷现有资料之后,用戏剧思维塑造的具有鲜明个性色彩的舞台艺术形象。主人公鲜明的个性色彩首先来自全剧叙事体系的建立。纵观全剧,编织整个结构的是老年八大山人与一个“梁上君子”的对话。小偷抱怨八大山人家里“没一件正儿八经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幅《个山小像》。殊不知,绘画艺术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价值。及至主人公上场,非但不惊不怒不怨,反而极力留下小偷,甚至用给出自己的画作为承诺,引得小偷留下来听他说话。其孤苦寂寞之情,令人凄然、潸然……
如此,全剧变成了八大山人袒露心灵隐秘的自白,用真诚呼唤真诚,主人公与观众370余年的时空隔膜顿时被突破。演员和观众一道,在轮换出现或翠鸟、鳜鱼,或荷花、枯树等朱耷典型作品的舞台上,描绘着主人公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心曲隐微发生、发展、变化的脉络图。
有趣的是,倒叙套着述评,剧中人,如友人饶宇朴、彭文亮、蔡受,写戏本的裘琏,临川县令胡亦堂,他们都在合适的当口,跳出来,或说上几句后来发生的事情,或客观地评述自己与八大山人的关系,或引述今世大师对八大山人崇敬的话语,使正在进行着的370余年前的故事与今日的观众更加亲和。
舞台构思亦值得称道——追寻八大山人“大道至简”的画风,让整个舞台通透空灵,借用大师的瑰宝画作,虽只占一角,却诗意全出,让空瘦与饱满幻化在观众的脑海里,把有限的空间变得益发深远。
主演很注重内心节奏的把握。少时在兵燹之灾中的木讷,削发为僧时的至诚,举杯告别过去的痛彻,面对法师亡灵的愧疚,调侃画商的放浪,背诵绿娘话语的悲怆……塑造出一代画坛大师的精神风采。在最后的独白中,当他说到“我的笔,摹万千生灵,言我之志,传我之情,寄我所寄!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的时候,那真挚情感激发了人们由衷的感叹,朱耷不再寂寞孤苦,因为他已经走进当今观众的心中。
(刊于《人民日报》2018年9月27日24版)